作为普通人能成就的事
马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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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晚年全盲的博尔赫斯朗诵书籍的Alberto Manguel在《A History of Reading》里如此强调阅读的重要性:他相信人类通过阅读认知并赋予周围世界意义,公众阅读的书籍就是公众认识这个世界和自我的方法论——你读的书决定了你的思维和认知。言简意赅,就是“you are what you read.”
基于这个条件,他进一步提出,统治者通过控制公共图书馆上摆放的书籍控制人民可以接触到什么样的书,从而在道德观念和社会行为方面控制文本和读者的关系,最终控制人民成为什么样的人。举个例子,在十七世纪五十年代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公共图书馆运动之前,图书馆不仅限制工人阶级的阅读范围,还因为各种专制而不需解释的分类——女人和男孩必须在不同的区域看统治阶层认为各自群体适合看的书籍,上层阶级通过规定和限制图书阅读达到控制公众的思想意识和自我认知,通过控制图书开放来维持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和社会秩序。再如,因为男女读物的极大差距——古希腊史诗的默认读者是男性,早期的希腊小说(多投射浪漫和爱情因素)是为部分受过教育的女性设计,直到十九世纪末期,女性读写能力综合比男性低,女性的读写能力很大程度上受反宗教改革的天主教压力影响而提高。
阅读决定了我们的思维和认知,而假设,我们接受的阅读又早就被“主流”设定,那么有什么样的影响和结果呢?
媒介(包括书籍和媒体)强加给我们的刻板印象,让原本多元的故事只有一个说法,一个口径。比如著名黑人女权主义者Bell Hooks提出“被殖民”(colonization)和“去殖民”(decolonization)的概念。从流行说唱音乐中被物化的黑人女性身体,到她在座谈会上谈到在过安检时受到的歧视,再到土著居民因为文献记录不够而被西方主流掩盖侵略历史,无孔不入细小甚微的“主流”价值渐渐成为人们认知的唯一真相。
Bell Hooks说,要去殖民化(decolonization),就要创造自己的故事。《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畅销作者Jeanette Winterson在《The Powerbook》里用“重书”(rescript)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真实和虚构的世界的界限慢慢被擦去,读者和作者的身份开始交融互替,我们每个人都根据已有的自身认知探索新的,独特的,属于自己的身份标识,从而重获新生。
教育就是一个去殖民化和重书的过程。媒体让刻板印象变成了唯一真相(刻板印象并非不是真相,但不是唯一/完全真相),中国教育强调卷子上的成绩,美国申名校的条件要看你的领袖才能。勤奋不分国界,世界上所有的优秀都长一个样子不分种族。然而我们的教育很少告诉我们,每个孩子的天赋不同,不是应试和领导能力是唯一优秀的天赋,教育的本质是帮助孩子了解、寻找最后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哪怕潜力不是指向传统意义上的成功和精英。引导发现他们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天赋,然后热爱它,因为全力以赴的唯一原因是热爱,热爱能让勤奋变得心甘情愿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好与坏,对与错,所有选择都有自己的出处,置身事外的人在没看到全部的样子的时候应该保持尊重。多样性应该被尊重:孩子除了画画其他都兴趣不大,那就别再要求更多,让他安静地画画——毕竟知道自己擅长画画这件事已经很可贵了。
成功的教育教人用天赋创造极致,并形成习惯。全神贯注的勤奋和极致是健康生活的出处。如果不能充分感受到食物在味蕾上跳舞的味道,如果不能在课堂上全神贯注地听教授说话,如果不能投入地爱你的男朋友在他是你的男朋友的时候,生命会因为不用心而变成一种琐碎而毫无意义的消耗,这种损耗和麻木让人担心会最终因此陷入行尸走肉的队伍里。我是说,在我意识到我无法像马克思一样寄予几十年的持续专注而做出改变人类的创举而留名意义,那么起码要打开我的感官,不留遗憾地在活着的时候真实感受和体会这个世界的百态,不然真的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然而把美食变成美丽的天敌,把坐在教室变成一种捆绑,把爱情变成一种错误的几种重蹈覆辙。机械地用餐,规律地去教室,没有遇到真正动心却陷入的恋爱,这些规律到底是谁创造给我们去遵守的,而我们为什么在遵守的时候忘了它本身的意义呢。
我想事物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它的初心吧,我们不要辜负了它的初心。饿了就好好吃饭,去上课不是因为该去上课了而是因为我们想听课,谈恋爱不是因为年纪到了而是因为某个人。
整理好初心的人生会轻松很多,也避免了一场无谓的损耗。避免这种损耗,我觉得,是教育的最终目的:找到每个人不同的初心和天赋并肯定它们的价值,然后全神贯注地做到极致。
暑期志愿者项目在四月的三次网络培训和五月北京集合的三天实地培训之后展开,志愿者同时到达河南、甘肃和贵州三省九个学校项目点所在地。我和梦想行动执行主席盖筱箬晚志愿者五天,从北京出发访点,了解志愿者在当地的阅读活动建设情况,解决可能发生的问题,第一站河南。
1.
都司镇小教室外院子里的树上挂着一颗不大不小的铜钟。
我刚到的时候很好奇,以为学校没有电子铃声,敲钟当下课铃。后来被告知只有放学的时候会敲,一天两次。
每天钟下都会有学生搬着小板凳到院子里考试。班级容量太大,一个班八十个孩子,坐在教室里考怕抄,小泥砖上的小人儿只能举着翠绿的一排小板凳,歪七扭八地把凳子放成方块阵,往地上一蹲,卷子铺在板凳上,开始做题。每天都有考试,而院子里最角落的一排是最受欢迎的位置。
志愿者们管露天考试叫“吸天地之灵气(才能考出好成绩)”。我站在墙刷到一半的阅读室里,透过窗栏忧心地看着本来围在乒乓球桌旁写卷子的几个小脑袋越聚越近,最后开始玩弹珠。
而校长就站在不远处,他们也知道。志愿者们说康校长是一心为了孩子好的中国好校长:“咱康校长的态度是只要图书室能做起来,啥条件都提供。”
管不过来,也不知道害怕。康校长腼腆地笑着对我说。
我说,孩子小,慢慢来。
康校长话锋一转,我听说你们有些志愿者有意愿支教。
我表情有点犹豫,支教是好事,就是怕短期支教效果不好。
校长说,政府也不想管,老师都是都司土生土长的,很少有外地老师来。你们来我们很高兴,你们还是跟本地老师不一样,知识不是关键,主要是希望你们在思想上能带给孩子们好的影响。
我问,咱学校老师现在是什么待遇?
校长说,一个月两千,吃饭没什么问题,就是攒不下来钱。你们支教算代课老师,可能就一千多。
我问,这钱是政府批还是学校给?
政府批,但是你们要是来支教我给你们加工资!校长很有决心地看着我。
那您能接受的最短的支教时间是多久?
一个学期吧。
我一扭头,看见墙上挂着的牌子:教孩子六年的课,想孩子六十年的事。
今年都司分到了四个志愿者,都司小学今年是第一年的项目点,不仅有两间空教室需要做图书室建设布置,整理分类几千本图书并逐一录入电脑借阅系统,还要同时开展阅读活动。队长够狠,干活要求收手机,休息时还抓着队员给小朋友们写回信——为了弥补白天跟孩子互动不足的顾虑,队员们就利用课间十分钟搬着小板凳给孩子们在图书室门口讲故事,课间一把一把的小礼物和小纸条往紧锣密鼓的施工的图书室里扔。
刚下过雨,男孩子穿着凉鞋一遍一遍乐此不疲地在浅水洼里跳来跳去,或者以在距离有限的水渠里打出三个漂亮的连环水漂儿为荣。
得知了我对留守儿童有了解兴趣后,一年级的班主任邀请我去他们班跟孩子们打个招呼,介绍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给我当写作素材。我咬咬牙谢绝了:怎么会不想呢,可是要怎样突兀地闯入害羞的你们的世界里,没羞没臊地问你们对爸爸妈妈的牵挂呢。
孩子们一到下课就乌殃一片地聚集在图书室外面,队长是男生,他一声喝令出去,小孩子就乖乖出去,还要把绿油漆的锁挂上。我说怎么对孩子那么凶,他笑,这都是熊孩子,不喊就能在屋里打起来。
还真能打起来。小男孩在拥挤的图书室门口被拽拽衣领眉毛就已经拧起来了。
之前总听筱箬说,很多学校的图书室存在的问题是要么不开放,要么摆在书架上的书不适合儿童阅读。在都司见到了后种情况,书散发着霉味儿,破损严重,以高考作文为主的心灵鸡汤和灵魂散文占大多数。
盖总帮忙整理原有图书室的书,站在心灵鸡汤类的书架前就开始往地上一本本扔,直到扔出来一本小山丘。
我捡起一本,笑了,这可是初中作文满分作文示范啊。
不甘心地抱着作文示范坐在图书室门前假装看居里夫人的启迪,果然二三十个小孩子哗啦冒出来了。我问,你们几年级的?
孩子们口径一致地叽叽喳喳:四年级。
来看看这本书你们喜不喜欢看,不喜欢我们就替你们扔掉啦。
小心递过去,几个孩子小脑袋一凑,传阅完:不喜欢。
有个小女孩胆怯羞涩地坐在我旁边,也摆手。
我问她,那你喜欢什么书?
她说数学书。
临走时康校长笑咪咪地问,你觉得跟你坐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儿怎么样啊。我说蛮好啊。
他说,她大脑发育迟缓,脑子不太灵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女孩儿说最喜欢数学时亮汪汪的眼睛。
队员最后叫我,安琪你看下课了,他们在敲钟。
2,
梦想行动今年在河南有四个学校项目点,都在邓州。邓州的天永远一副灰扑扑的模样,灰色笼罩得雨都下得有气无力,割完一茬的麦地上空烟雨朦胧的,不是好看的那种。
大曾小学是四个项目点里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小学,从师资到基础设施都是最差的。六个年级下来就一百来个孩子,我们到的时候依然碰到孩子搬着小板凳露天在教室外面考试做题。恰逢六一,四个志愿者集体关在图书室里,两人绞尽脑汁编主持词,两人依然争分夺秒地录入图书。校长叫我们不要打扰志愿者,到办公室说话。
这是梦想行动的志愿者在大曾小学的第四年,校长王老师是梦想行动的好朋友。
大曾缺钱。校长说,十几年前刚到大曾的时候,整个学校就是一个简陋的楼架子,教室连窗户都没有,他结婚的婚床都能直接从窗户外面投到教室里,“那时候真是不想干了。”
但是还是干下来了。
每个月两千一百块钱,做了十二年。学校从黄土地变成了瓦砖地,校长带着老师一砖一瓦地盖起了厕所、门卫处、老师办公室,种上了花草树木,以及后来王校长梦想筹划了两年多今年终于购置的一台多媒体教学电脑。刚到学校王校长就拉着我们到了新媒体教室,兴奋地介绍展示学校的新设备——虽然他也不怎么会用,志愿者们负责起了教会学校老师和校长使用电脑的功能的任务。
我问校长,教育局的拨款方面是不是不够大方。
校长对批钱这事儿也摸不着头脑:“这次跟上面教育局报备这个阅读室的建设,本来是批了5700,到了我手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成了5100多。”
他们怎么考量批钱多少的标准?
我也不清楚。
村里不支持学校建设吗?
之前的那些村干部,换了好几拨,都是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觉得学校能活着就行。多不多一间教室的,有个学校撑着就行。
校长指指院子里看着孩子们写题的一个老师,告诉我他是四年以来因为我们做阅读活动转变最大的老师。
“之前就是对孩子不上心,没什么耐心。代课老师也不怎么会上课,但是你们来了之后,受你们感染开始主动看图书室里的书,也会给孩子念书听了。”
“代课老师不怎么会上课?”
“加上我,咱学校一共就三个正式老师。其他老师都是村里找来的代课老师,代课老师的工资是每月八百块。原本在外打工怀孕了回到家乡待产的,老了干不动农活的,家里有事需要回来照顾老人的,待也不长久。县城的资源是最好的,老师都想往那边跑。从县城每天来回学校油费一个月就几百块,不是本村的老师来大曾教书都得倒贴钱,谁会来呢。”
孩子们雀跃着从楼上涌出教室,在楼下做广播体操。
刚下课的数学老师正要开启停在院子里洗手池旁的女式摩托车,校长说是要趁大课间回家喂奶。
3,
访点的行程紧张,平均每个学校只允许待一天。本以为不像志愿者一样可以有很多跟当地小朋友交流的机会,直到听见校园里的哭声。一个小朋友在走廊上,一边罚站,一边哭。
老师说他打人。他在外面绷着挂满泪水的脸一个字都不肯讲,我把他拉进屋里。老师说,你好好教育一下他,他跟我们今天在课堂上说“我以后把你们都杀了。”
没人了。他开始说话。
组织有纪律,当时条件和时间也不允许我留下过多涉入这件事情,看着小男孩啜泣,想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忍不住开始抱着他哭。
晚上回到住处,我稚气又不甘心地留了一长串微信给当时介绍我到梦想行动的罗教授:梦想行动的第二期网络培训的材料里有托克维尔的章节,里面说坚持个人利益是必要而正确的,和公共利益没有必然冲突。但是在这边,当地老师就是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想要好的生活不愿到离县城远的地方教书,这是多符合个人利益的逻辑的事情,可是孩子们的教育质量怎么保证呢。有些当地老师的水平确实不高,他们拿的工资也不能让人期待多高的教学质量和言传身教,面对的都是最渴望关爱的留守儿童,阅读课做活动孩子自己编的故事都是一个远离父母的孤单的小女孩每天放学在树下哭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孤单。而他们最为影响孩子们的未来,阅读的力量和书上的道理如果遇到无理奇葩专断的老师和家长就显得太微弱了。别说这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扇一个七岁孩子巴掌不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因为一个班级七十多个人管不过来就成了这种畸形管理制度的好借口。下一代人不能为老师暴力不合理的教育方式买单,有些老师就是不配为人师表,政府把他们放错了位置,我不相信,如果这个孩子长在这个成长环境里,他会因为阅读改变多少。
罗教授说,直面问题是第一步,不要试图解决问题。我们不是去提供解决方案的。教育部门、家长、老师、志愿者、阅读、理解、爱心、接受、努力等等,都不是答案。
刚到河南的两天里,哭了四回。我开始反思自己。
两个人类学博士生反复强调不要有救世主心态,忌讳把自己放到文明的位置,来否定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解救他们的蛮荒。我们只能提供给孩子们更多可以选择的梦想,告诉他们除了卖水果卖电视之外还可以有别的职业和梦想,没有权力决定强硬地灌输我们的世界观,没有权力决定飞行员是比卖水果更高尚的职业选择。在跟当地人交流上,我们也要以配合当地文化为主。毕竟志愿者三个星期一完成,图书室建好可能一辈子再也没什么机会回到这里来了,回到美国各种闪亮亮的名校,这段经历就变成了漂亮简历上的一笔。写简历的初衷并不因为不会新鲜感一过就懈怠而比国内大学生的普遍初衷体验生活高尚,志愿者们始终要认清,最终带着孩子们看书,真正影响他们的是当地的老师和家长,如何巧妙地和当地老师沟通配合是志愿者需要思考的关键问题。
(未完待续)
替梦想行动的腾讯公益打个广告:梦想行动只有固定两名全职有薪工作人员,访点过程中我亲历了她们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是梦想行动,直到晚上闭眼梦想行动的生活。在热爱公益的志愿者和朋友的付出努力和帮助下,十年间在五十个小学建立了图书室,筹款捐赠了大量书籍。从最初的创立者理事会成员,到现在的执行团队,这是一群真正赤子之心又低调踏实做事的人。如果你想找一个保证你捐赠的每一分钱会稳稳地落到乡村教育的用途上的组织,请点击阅读原文,里面是梦想行动的腾讯募捐项目,九十万筹款=给九个小学新建完善的图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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