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原文作者丹尼尔·丹内特摄于2016年
王培|微思客撰稿人
(托马斯·内格尔和丹尼尔·丹内特都是美国当代极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在意识究竟为何物这个问题上,两人的观点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很大的差异。这篇最新的发表在《纽约书评》上的文章,是内格尔为丹内特关于意识问题的新书所写的书评。本文已获作者授权。)
五十年多来,哲学家丹尼尔·丹内特(Daniel Dennett)一直在参与一项有关如何理解人类世界的宏大启蒙运动。他用科学知识的进展,将人们从对心智问题的迷茫中解脱出来:意识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很难被驱逐,因为它是一种自然现象。From Bacteria to Bach and Back是他的第18本书(其中有13本是独著),丹内特在书中提供了一种富有价值的、十分明晰的整全世界观。尽管书中的内容得到了很多科学数据的支持,但他也承认,他的很多观点仍然属于假说,既没有得到经验的证明,也没有得到哲学的证明。
丹内特一直是一个优秀的学者,对科学知识有着极强的求知欲。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他最擅长于清晰而深入地传播科学知识,并解释科学知识的重要性。他的文字既充满才智,又十分优雅。在这本新书中,他的观点十分鲜明,试图竭力理解并反驳与其相反的观点。但他又承认,他希望我们所相信的观点是相当违背直觉的。我最终将会解释,为什么在我看来他的整个思想体系是不成功的。但首先还是让我从他的论证开始,这其中包含了很多真知灼见。
该书采用了历史叙事的结构,将我们从前生物世界带到了人类心智和人类文明阶段。历史的演变基于自然选择所发生的进化,这种进化具有不同的形式,自然选择既发生在生物层面又发生在文化层面,而这些进化形式正是我们解释世界的最重要的方法。丹内特在全书一开篇就坚信这样一种假设:我们只是物质实体,任何看上去与这种假设相反的现象都一定可以通过某种解释的方法,与这种假设相一致。巴赫或毕加索的创造性天赋,我们听到巴赫的《第四勃兰登堡协奏曲》或看到毕加索的《镜子前的女孩》(Girl Before a Mirror),这些现象都来自于一系列前后相继的物理事件。在单细胞生物出现之前,这些物理事件是从地球表面化学成分的演变开始的。丹内特知道,在历史演变的时间进程中,仍有两个尚未解决的问题:最古老的一个问题是关于生命起源的问题,新近的一个问题是关于人类文化起源的问题。但这些问题的存在并没有妨碍丹内特提出自己的假说。
丹内特为自己设定的任务,就是在哲学家威尔弗雷德·塞勒斯(Wilfrid Sellars)所作的著名区分的框架内来解释尚待解释的现象。塞勒斯区分了“显现影像”(manifest image)和“科学影像”(scientific image)——两种看待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方式。丹内特写道,根据“显现影像”,世界充满了其他人、植物和动物、家具和房子以及汽车……颜色和彩虹以及落日、声音和理发、酒店经营和美元、问题和机会以及错误,还有其他种种事物。我们很容易辨识、指认、爱或恨这些纷繁的“东西”,在很多情况下,我们能够操控甚至创造这些“东西”……这是一个属于人类的世界。
另一方面,根据“科学影像”,世界充满了分子、原子、电子、引力、夸克,谁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暗能量?弦理论?膜理论?)?
在丹内特看来,“科学影像”的世界是一个自在的世界,不是服务于人类的世界。问题在于,如何科学地解释分子的世界如何变成了一个产生了诸如人类这样的生物的世界。在人类看来,每一样复杂的物质实体,包括人类自身,与“科学影像”的世界比起来,都显得如此不同。
丹内特大大拓展了塞勒斯的观点,他观察到,“显现影像”的概念不仅可以适用于人类,而且也可以适用于其他生物,直到最低等的细菌。所有的有机生命都有生物感官和物理反应,这让它们可以探测环境并对环境的某些特征作出恰当的反应——丹内特把这些特征称为“可视性”(affordances),包括营养物、有毒物、安全、危险、能量的来源或繁衍的可能性、潜在的天敌或猎物。
对于每一种有机生物,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这些环境特征定义了它们“眼中”的世界。对它们而言,这些特征既明显又重要,而其他特征则完全可以被忽视。无论根本的生理机制是什么,“显现影像”的内容通过有机生物的行为和它们与环境互动的方式显现了自身,我们没有必要认为有机生物是有意识地知觉到了它们的环境。不过,这的确是意识的早期形式,是通往人类意识的第一步。
产生了“显现影像”的进化有着漫长的过程。最初,进化发生在生物层面。然后,就人类社会而言,进化又发生在了文化层面。只有到了近现代,人类心智和人类文明的独特性,才使得进化部分受到了人类智能设计的影响。不过,正如丹内特所说,从一开始生物领域就充满了自然的设计——从隐含在DNA中的基因编码到单细胞生物的新陈代谢,再到人类视觉系统的运转——这种设计不是有目的的产物,并不依赖于人类的认知能力。
丹内特最重要的观点之一是,人类和其他有机生物为什么能得以生存,并与这个世界和其他生物发生互动,以及为什么生物会繁衍,关于这些问题,有很多是人类或其他生物无法理解的。这些现象的发生根本不需要意识,而是一种自然能力。这一点对于像细菌和树这样的生物来说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因为它们完全没有意识。但是,同样明显的事实是,像人类这样的生物能够有意识地理解很多事物。在丹内特看来,大部分人类行为和人类身体的行为——消化肉食、移动某些肌肉抓住门把手、将作用于耳膜的声波转化为有意义的语句——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人类能有意识地让这些行为以这样的方式存在,而是出于丹内特所谓的“自由独立的”(free-floating)原因而存在,是自然选择的压力才让这些行为和过程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自然选择模式的出现和存在一定有其原因,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这些原因。但是,我们不必非得知道这些原因,我们就能够知道导致人类行为的那种自然能力。
而且,我们也不必非得理解自然能力背后的机制。丹内特用了一个鲜活的比喻来表明:“显现影像”描绘了我们每日生活于此的这个世界,但这些影像是由一系列的用户幻觉(user-illusions)所构成的,就像单击并拖动图标会产生的那种很自然的用户幻觉,有些文件被拖放到了文件夹,而有些经常使用的文件则被拖放到了电脑的“桌面”。发生在“桌面”背后的运行机制异常复杂,但用户不需要知道这些机制,因为,聪明的电脑界面设计者会将可视物简化,让人类的眼球非常容易捕捉这些可视物,并增加声音效果,以帮助用户集中注意力。而在电脑的内部,却没有任何简洁而明了的东西可以对应于屏幕所显示的“桌面”文件夹。
他说,每种生物的“显现影像”就是“一种由进化所精巧设计的用户幻觉,而这种幻觉能够满足该用户的需要。”尽管使用了“幻觉”一词,但丹内特并不希望简单拒绝事物存在的真实性,而正是这些事物构成了“显现影像”。我们所看见、听见并与之互动的事物,“不仅是虚构的,而且也是现实存在(也即真实模式)的不同版本”。然而,根本的现实存在——一种自为的存在,一种不以人类或其他生物为目的的存在——只能被“科学影像”精确呈现,也即是说,最终是用物理学、化学、分子生物学和神经生理学的语言来呈现。
类似电脑“桌面”上的小图标那样的用户幻觉,并不是由聪明的界面设计师所创造出来的。几乎所有类似的幻觉——诸如我们关于他人的影像,他人的面孔、声音和行为,感觉到某些东西好吃或舒服而另一些东西令人恶心或危险——都是“自下而上”的设计产物,这种产物只能通过自然选择的进化理论来理解,而不是通过人工的“自上而下”的设计来理解。达尔文通过丹内特所谓的“反常的逆向推理”(strange inversion of reasoning)向我们表明了,如何拒斥人们的一种直觉倾向——人们总是用人类能力去解释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各种能力和设计——以及如何用自然选择的解释去替代人类能力的解释,而自然选择是由偶然变异、复制和差异化生存所形成的一个无意识过程。
在计算机的发明者阿兰·图灵看来,无意识的机器并不需要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有能力实现完美的数字运算。基于这样一种新的“反常的逆向推理”,我们现在对“自下而上”的运作机制就有了一般性的了解。这种机制可以适用于所有类型的计算和程序控制,既包括自然系统,也包括人工系统。因此,能力的产生并不依赖于有意识的理解行为。丹内特认为,当我们将这两种系统放在一起来理解时,我们就能明白这个世界的所有智力和意识最终都来自于没有意识的能力,而这些能力混合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能形成更有能力的——也因此是更有意识的——系统。这的确是一种反常的逆向过程,推翻了前达尔文时代相信“意识出现在前”的神创论,替之以“意识出现在后”的进化论。作为智能设计者的人类,是经过了长期进化才形成意识的。
他还补充道:图灵本人就是“生命之树”的一个细小分枝,他的发明创造,无论是具体的还是抽象的,都是盲目的达尔文式进化过程的间接产物,就跟蜘蛛会织网,海狸会筑坝一样……
(图文编辑:Yen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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