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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 | 微思客撰稿人
 
 
 
《人类简史》是一本畅销全球的现象级图书,在学术界和大众读者中均享有盛誉。据说,在中国内地,《人类简史》的销量已经突破100万册。
讲述人类历史的书籍汗牛充栋,《人类简史》能一炮走红,并非因为作者发掘了新奇的史料,或者把历史故事讲述得哗众取宠,而是因为作者避免了史料的任意堆砌,在史料的选择和故事的讲述中,始终围绕一条主线展开,而这条主线正是作者在书中想要提出并论证的一种新颖的历史观:人类社会的演变史,其实就是人类不断构建并相信自己的故事(或者说意识形态)的演变史。
作者赫拉利,牛津大学历史学博士,以色列籍历史学家。  身为以色列犹太人,赫拉利并不是一个宗教信徒,这让他得以站在宗教信仰之外,全面审视包括神话(迷信)、宗教、农业社会叙事、商业社会叙事、启蒙思想、科学主义、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各种宏大叙事。赫拉利认为,在每一个社会发展阶段,人类都构建出了不同的宏大叙事,各种叙事相互竞争,最终获胜的一方主导了人类社会演变的方向。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不能把赫拉利的历史观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相混淆。虽然赫拉利相信历史演化的进程从本质上来讲受到人类思想推动,但他没有在书中提出任何具体的面向未来的历史发展理论,只是在历史演化的杂乱表相中发现了隐藏在表相深处的本质。
一方面,这种本质不是理论规范性的,而是现象解释性的,它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人类社会将往哪个方向演化,因此,它不足以作为人类未来走向的理论指引。另一方面,这种本质实际上又是一种社会进化论。进化在这里是一个中性词,既不指向具体的某种历史发展理论,也不肯定或否定人类演变历程的好与坏。进化只是一个事实,就像市场经济中那只无形的手,在商业社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讲,进化是先验的。另一方面,进化所选择的具体演进方向又只能在过程或事后的反观中得以确认,从这个意义上讲,进化又是后验的。
然而,赫拉利并非是一个绝对的历史相对主义者,也即是说,他并非对各种叙事秉持价值中立的态度。相反,他拥抱一般意义上的自由主义,称赞市场经济和科学进步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进步,而这种进步不会发生在自视代表了人类前进方向的马克思唯物史观所主宰的社会。历史已经证明,计划经济与极权统治联姻的故事不合逻辑,根本讲不下去。在其与自由主义故事的竞争中,历史选择了自由主义。
 
然而,这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难道正如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所说,历史已经终结,自由主义就是人类社会的终点站,人类故事已经讲到头了吗?对此,赫拉利表示怀疑。
应该说,赫拉利在三个方面不同于一般历史学家。
第一,他并不满足于讲述已经发生的历史故事,他希望为人类社会的未来探寻新的方向。
第二,他具有一般历史学家不具备的政治敏锐。尽管他偏好自由主义叙事,但同时他又深刻洞察到了自由主义存在的深层次问题。实际上,他不仅对自由主义表达了不满,他甚至对所有曾经出现过的历史叙事都持有价值上的怀疑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讲,赫拉利可以算是相对的历史相对主义者。例如,在《人类简史》中,他断定农业社会是个大骗局。然而,每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相比之前的狩猎社会,农业社会极大改变了人类社会的面貌。赫拉利当然也深知这一点,然而,他还是提出了一个挑战人们常识的形而上问题:农业社会的人类是否比狩猎社会的人类更幸福?现代社会的人类是否比农业社会的人类更幸福?这是萦绕在赫拉利心中最根本的一个问题。这一问题是《人类简史》的佐菜,却将成为贯穿《未来简史》全书的主菜——现代自由主义叙事是否带给了人类终极幸福,是否是人类社会的终极答案?
第三,赫拉利的学识远比一般历史学家广博。从两本简史可以看出,他不仅精通历史,对科学知识及其前沿的了解既广又深,令人惊叹。赫拉利敏锐地意识到,短短四百年,科学进步对人类社会的诸多方面都带来了颠覆性改变。其他历史学家或许也意识到了科学的颠覆性力量,但与赫拉利不同的是,他们对科学知识所知寥寥,对于未来的想象也就只能以人文社科知识的进展为基础。最终,他们想破了脑袋,得出了“历史终结论”。这种论调在赫拉利看来显然过于干瘪,缺乏想象力。他在《人类简史》中已经明确提出,人类社会的演变就是不断构建和讲述新的故事。如果这一观点是正确的,他从直觉上就能得出结论:人类社会一定可以讲出新的故事,自由主义决不会是所有故事的大结局。
赫拉利明白,至少就物质、科技和社会稳定而言,自由主义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就。在《未来简史》一开篇,赫拉利就承认,自由主义叙事解决了人类社会从未解决的三大难题:瘟疫、饥荒和战争。但与此同时,赫拉利又与其他很多学者一样,意识到,自由主义叙事并不完美。它至少在两个方面存在着深刻的问题:一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难以避免金融危机的周期性发作。同时,经济总量越是增长,社会贫富悬殊也越发加剧;二是尽管包容多元价值观是自由主义社会相比之前社会的一大优点,但就像一枚硬币有两面,这一优点的反面在于,自由主义社会内部始终存在着各种价值观之间的竞争甚至冲突,这导致各种社会主体各行其是,缺乏凝聚力。查尔斯·泰勒把这种现象称之为社会的“原子化”。
面对自由主义的这两方面问题,人文社科学者只能在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等既有社科知识的框架内拿出解决方案,而这些方案没有哪一种构成了对自由主义本身的革命或颠覆。最终,他们要么“宿命般”接受自由主义本身的不完美,要么只能试图在自由主义内部通过不断改良来逐渐解决问题。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没有摆脱福山的“历史终结论”。
赫拉利当然不会接受“历史终结论”。他并不认为人类故事已经讲到了头,一定还有新的故事在前方等着人类。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在纯粹的人文社科学者或者纯粹的科学家中,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讲出过一个比自由主义更可行、更美妙的故事。于是,在赫拉利看来,要想颠覆自由主义叙事,就不能只依靠人文社科知识,而必须大胆想象科学叙事的演进对社会形态的挑战。而在处理这个问题上,赫拉利有着独特的知识结构优势。因此,作为《人类简史》的续集,《未来简史》就具有了一种“野心”:通过打通人文知识与科学知识,通过描绘和想象科学前沿的进展,提出彻底颠覆自由主义叙事的社会想象及其可能性。
 
在《未来简史》中,赫拉利倾向于相信,总有一天,人类亲手打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将在各方面超越人类,机器人将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就像人类可以随意主宰其他动物的命运一样。然而,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悲观而极端的情况,人类社会就将不复存在,探讨与颠覆和替代自由主义叙事相关的问题就毫无意义——自由主义不仅将被人工智能颠覆,而且真的将成为人类历史叙事的终结。比颠覆自由主义更紧要的问题恐怕在于,如何阻止人工智能威胁人类的生存。对此,尽管赫拉利忧心忡忡,但他没能提出任何解决方案。
事实上,很多读者可能并不相信人工智能能对人类构成威胁。他们认为,人类有自己独特的意识,这种意识能力是人工智能无法全部具备的,尤其是情感和欲望方面的意识特征。然而,赫拉利并不这么认为。他援引了科学前沿的研究成果,并把这些成果归纳为三个原则:
1、生物是算法。每种动物(包括智人)都是各种有计算法的集合,经过数百万年进化自然选择而成。
2、算法的运作不受组成物质的影响。算盘的算珠无论是木质、铁质还是塑料质,两个珠子加上两个珠子还是等于四个珠子。
3、因此,没有理由相信非有机算法永远无法复制或超越有机算法能做的事。只要运算结果有效,算法是以碳来表现还是硅来表现又有何差别?
总而言之,赫拉利相信,人工智能的发展并不一定要走有机生物路径,才能模拟甚至超越人类意识,非有机算法也能做到这一点。比如,通过“深度学习”,人工智能(非有机物体)已经在围棋上战胜了所有人类。也许,人工智能很快就能通过“学习”,做到像人类一样写诗。
然而,非有机算法究竟能走多远,能否实现甚至超越人类意识能力,目前科学界并无定论,乐观派和悲观派都有,赫拉利显然属于前者。而悲观派则指出,要让人工智能具有情感、欲望、直觉之类的意识,仅靠算法是很难实现的。比如,人工智能也许能写诗,但它并非真正像人类那样懂得诗的涵义和意境,也很难想象它能做到睹物思人、吟诗落泪。总之,如果人类自己都还没有真正搞懂意识是如何形成和运作的,人类就没有办法让人工智具有人类一样的意识,无论是通过生物路径,还是通过非生物的算法路径。
就算赫拉利的预测是正确的,人工智能确实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比如,让我们假设一种极端情况:人类全部被人工智能消灭了。那么,另外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如果人工智能有意识能力,它们是否会有感到疼痛、痛苦和同情的能力?如果没有,它们之间又该如何相处,是奉行力量至上的丛林法则,从而使得人工智能世界总是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吗?还是说,因为它们也具有“自我意识”,也会维护“自我利益”,因此,仍会像人类一样,试图寻求建立道德法则和法律法规,尽管它们那个世界的道德和法律也许会与人类社会有所区别,甚至比人类社会更加优越(毕竟它们的各种能力已经全面超越了人类)?如果人工智能世界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生存规则,这种生存规则是否跟人类社会一样,也是一种历史叙事,而这种叙事如果要超越人类社会的自由主义,它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叙事?
 
实际上,与其说赫拉利笃信人工智能将消灭人类,还不如说他仅仅是为科学进步给人类带来的威胁而感到担忧,否则,他就没有必要花很多笔墨来探讨自由主义如何被算法颠覆了。一方面,他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并警惕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威胁,另一方面,他又对算法寄予了期待,如果算法能被人类驾驭,不会对人类带来毁灭性的伤害,那算法就有可能帮助人类社会彻底颠覆现有的自由主义叙事,而这才是他写作《未来简史》的重点所在:论证算法如何解构自由主义叙事,毕竟,自由主义存在着深刻的问题。   
赫拉利指出,自由主义建立在个人主义的信念之上,而个人主义有三个重要假设:
1、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个体,也就是说,我具备单一的本质,无法再分为各个部分或子系统……
2、真正的自我是完全自由的。
3、根据前两个假设,我能够了解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自己。只有我能够进入我自己内心自由的空间,只要我能听到自己真实自我的低语。正因为如此,自由主义才赋予个人极大的权威。我不该相信其他任何人为我做出选择,因为没有别人能够真正了解我是谁、我有什么感觉、我想要什么。因此,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永远是对的,而且情人眼里永远出西施。
然而,在赫拉利看来,算法统统否证了这三个假设。  
首先,“人类是许多不同算法的组合,并没有单一的内在声音或单一的自我”。由于赫拉利把生物也理解成了算法,从算法的角度去看待人类,本质上,每个人就是由诸多不同的算法构成的,尤其是人们脑海中的情感、欲望、信念、思想等等,就更是不同算法的结果。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的欲望、信念和行为如此不同、如此矛盾的原因所在。   
其次,“构成人类的算法并不‘自由’,而是由基因和环境压力塑造,虽然可能依据决定论或随机做出决定,但绝不‘自由’”。在书中,赫拉利专门探讨了自由意志这个形而上学问题。他认为,人类没有自由意志,人类的意识和行为要么被基因决定,要么被环境决定。   
再次,“外部算法理论上有可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算法能做出最好的选择,算法永远是对的,算法觉得美,就是美”。赫拉利认为,个人主义相信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这一假设在算法面前将被证伪,因为算法有可能更了解你自己,“一旦如此,个人主义就即将崩溃”。比如,我要在两个女性朋友之间选择一个作为妻子,如果由我自己来选,我会果断选择A,但算法基于我多年的性情品格、兴趣爱好、审美偏好、思维方式等大数据,建议我选择B,因为选择B大概率会比选择A更幸福。在赫拉利看来,如果算法的选择是对的,那么,我就没有理由把自我认知当成权威,真正的权威是算法,它替代了自我的选择,也就替代了自我的认知,因而颠覆了个人主义。    
那么,赫拉利的这些论证是成功的吗?(未完待续)
 
(编辑: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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