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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6月12日凌晨,美国奥兰多同志夜店Pulse的大规模枪击案造成了50人死亡、53人受伤,枪击者为29岁的美国阿富汗裔公民Omar Mateen。6月13日晚,在法国巴黎郊区,一名警察及其女伴被杀,凶手为25岁的法国公民Larossi Abballa。这两位凶手均声称效忠伊斯兰国。为何宗教极端主义对年轻人有如此吸引力?我们应该如何从心理学角度出发,看待自杀式恐怖袭击现象?在去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袭前,法国《世界报》曾就这一问题采访巴黎七大精神分析系主任Fethi Benslama教授,他与记者的谈话或许可为我们解惑。

 

Fethi Ben­slama巴黎七大精神病理学教授,精神分析学系主任,从80年代开始,便热衷研究宗教心理,曾出版编纂《伊斯兰主体性的战争》(La Guerre des subjectivités en islam)、《理想与残酷,极端主义的主体性与政治》(L’Idéal et la Cruauté. Subjectivité et politique de laradicalisation)等著作。

 

该访谈做于去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袭之前。

 

精神分析学如何帮助我们思考伊斯兰主义[1]在一部分年轻人群体中所获得的巨大成功?

极端主义现象涉及诸多面向,我们有必要从政治、历史和临床心理三者交汇处,对其进行阐释。根据目前的数据,法国被清点的极端主义者中(内政部于2014年年4月启动了反圣战运动的热线举报电话,现已有3100人被登记在案),三分之二的年龄在15至25岁之间,四分之一是未成年人: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位于紧邻着青春期的、向着成年人过渡的延伸期间内。这一年龄段的特点,便是对理想(idéal)的强烈渴望,这一渴望建筑在身份痛苦的重构之上。我们今日所称的“极端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理想的错乱所表现出的一种形态。精神分析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来进行研究的:在主体的形成过程中,透过理想,个体与集体被联系在一起。

 

圣战运动抓住的是陷入身份断裂不得自拔的年青人。它向他们提供一种完满的理想,填补这些断裂,使得自我得以修复,甚至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自我,即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仰的假体。因此,这些青年便处于待机的状态,且不一定会露出明显的征兆。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会经受没有症状的、隐蔽的痛苦,这是最无法预料、也是最危险的,在暴力行为之后,很多证人反而会说:“他是一个善良的小孩,没有问题,热心助人,等等”。在另一些情况下,身份的紊乱已经透过犯罪和吸毒表现出来。

 

当一个年青人遭遇这种“完满的理想”时,会发生什么?

极端主义为其脆弱的身份提供答案,并把脆弱转化为坚实的甲胄。当供给与需求相合时,断裂被填补,基础被填实。它给主体带来的是焦虑的平息、自由的感触以及向着无限权力的跃进。他将成为另一个人。很多情况下,他会使用另一个名字。请注意,无数极端分子的言论是如此千篇一律,仿佛是经过同一人之口说出来的:他们摒弃了自身的独特性。主体让位给了一个狂热的自发行动的装置。然而,我们不能混淆“解释”与“辩解”之间的区别:除去个别情况,隶属这一现象的主体性现实,并不意味着疯狂或是不负责任。况且,心理事实并非一块“原石”,它的重构掺杂着社会与政治的语境。

 

身份的裂痕并不仅仅出现在移民的后代或是穆斯林家庭中,这也解释了为何30%至40%的极端主义分子都是改宗者。甚至在他们真正接触极端主义的产物前,他们便已经在寻求极端主义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产物由何而来,这并不重要,只要它能带给他们“解答”,就以足够。媒体曾报道过圣战分子在网上订购《伊斯兰教入门》( L’Islam pour les nuls)。今日,极端伊斯兰主义是网络上传播最广、最激动人心、最完备的宗教产物。它是理想化的双刃剑,被绝望之人用来对付自身和世界。

 

在《伊斯兰的主体性战争》一书中,您把这一现象追溯到哈里发制度的废除(1924年)[2],“这一伊斯兰理想的陨落,其伤口至今还在流血……”

历史创伤有着非常长久的传播路径,尤其当意识形态不停地提醒着人们的时候。1924年标志着存续了624年的最后一个伊斯兰帝国的终结,哈里发制度,也就是伊斯兰神权政治的权威被废除,第一个世俗国家在土耳其建立。奥斯曼帝国被殖民势力瓜分占据,在他们的土地上,穆斯林由主人掉落至附属的位置。这是维持了1400年的古老基石的坍塌,是一体性与权势的幻想的破灭。在这个伊斯兰教再也不能统治的世界里,伊斯兰的分离解析忧伤地、长久地回荡在人们心中。

 

这一历史裂痕的症状,既是穆斯林兄弟会[3]在1928年的诞生,它以组织的形式,反应了为“受伤的伊斯兰理想”而复仇的理念。伊斯兰主义承诺废除国家,重建哈里发制度。这一回应以许多不同的层面体现出来:经典字面上的完全正确主义、清教徒主义、科学层面、政治层面,或者战争层面。它传播着对创伤的回忆,并把创伤投射到受苦的民众悲惨的现实中、西方军事打击中以及内战中。

 

伴随着这一历史颠覆的,是一种在穆斯林主体样式中,从未有过的冲突。西方的启蒙主义伴随着大炮来到伊斯兰的土地上,这是事实。因此,一部分穆斯林精英变成了启蒙主义及其政治解放的信徒,而与之相对的,是“反启蒙主义者”,他们誓要光复神权,回归先知的传统中。在伊斯兰主体与权力的关系中,一种系统性的不和谐产生了。有些人想要成为国家的公民,他们是穆斯林,但却从神权秩序中脱身,而另一些人则想要变本加厉地成为穆斯林,其程度不停地在深化。这便是我称之为“超穆斯林”(surmusulman)的形象。伊斯兰主义表现出对伊斯兰的百般防护,它是如此激烈,甚至想要取而代之。它动用了这已然沉沦的系统中的所有抗体。然而,它的抵抗成为了一种自我免疫的病症,它将会毁灭它想要拯救的一切。

 

为何伊斯兰主义的征召会有如此吸引力?

伊斯兰主义的目的不仅仅是区分穆斯林与非穆斯林,它更要在内部区分谁是完完全全的穆斯林,谁仅仅部分是,或是表面上装作是穆斯林,即所谓 islamoïdes。这其中满是猜忌、背叛、追捕和罪恶感。作为精神分析学家,我把这段时期解读为基于伊斯兰传统的超我的强求而书写的历史。这一超我长久地被欲望、被“可能会变成他者”的集体恐惧所侵扰:他者,即“被西方化的人”,或是西方人。

 

对生活、对欲望的负罪感比我们想象中更为普遍。在灾难和屈辱中,内心的折磨更为强烈。尤其在身份困境中:主体自认为自己一文不值,只是残缺品和垃圾。伊斯兰主义向他传达一个对照的信息:你一文不值,是因为你没有信仰和戒律,如果你想获得宽宥,就得成为真理的信徒:成为“超穆斯林”。圣战活动提供了一种出路:来自高处的权威、光荣带来的安全感流入每个人的体内。“垃圾”变成了令人恐惧的人。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阐释殉道者的自杀袭击这一现象?

殉教者是希望通过消失来得以存续的主体。对于他们而言,这不是自杀,而是自我牺牲,是通过绝对的理想、向着不朽的转化。他们只是在表面上死亡了,他们之后将得到永生,享受无尽的快乐。参与者们会达成一种牺牲的忧郁状态:为了报复对理想的侮辱,他们杀人(自杀)。透过支离破碎的身体所构成的残酷景象,他们留下的是销毁敌人人类形态的可怕场景。这不仅仅是死亡,而是他者的泯灭,因为遗体再难复原,无法安葬。至于始作俑者,他们坚信可以化身成为“超级男性”( surmâle ),在天上享有无尽的欢愉,这也是“永恒的处女”这一意象的来源。

 

圣战运动与邪教运动之间有何区别?

两者之间有相似之处,比如精神控制,但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在邪教中,个体屈服于教主狂热的理论、经济上的剥削,甚至性侵犯。而圣战分子则依附于一个庞大的集体信仰,战争的现实滋补着这一信仰,在战争中,圣战分子被赋予英雄的角色,可以获得金钱、性与权力上的好处。神话与历史现实的混合体比单纯的狂热更具毒性。

 

无论是在突尼斯的郊区,或是法国的村庄,伊斯兰主义都有巨大的吸引力。针对西方的现代性,它提出了怎样的质疑?

伊斯兰主义承诺回到传统的世界,在那里,主体性是被赋予的,而在当代西方文明中,个体是以自身进行大量投入的产物,它要求自我进行反复的工作,且必须具备相应的物质条件。现今的某些年青人更偏爱一种社群中的安稳秩序和强制的规则,他们服从于权威,后者把他们从自由带来的烦恼和没有经济来源的个人责任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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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伊斯兰主义(islamisme)是指一种主张伊斯兰不仅仅是宗教信仰,而且是一套政治体制的意识形态。客观地描述,伊斯兰主义是一股综合了宗教、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社会主义以及“反现代化”并带有愤怒情节的思潮,它透过把现存的诸多意识形态的要素整合起来,而迅速兴起。伊斯兰义脱胎于13世纪发端的赛莱菲耶(Salafiyya)运动,或称之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随着1979年的伊朗革命和阿富汗战争,伊斯兰主义得到迅猛发展。伊斯兰主义呼吁现代的穆斯林去他们的宗教信仰中寻根,并且在政治上统一思想。(出自维基百科,本文所有注释皆为译者注)

 

[2] 哈里发,是伊斯兰教的宗教及世俗的最高统治者的称号。最早意为继承者,指先知穆罕默德的继承者。哈里发本为阿拉伯帝国最高的统治者称号,相当于一般所说的皇帝,但同时兼有统治所有逊尼派穆斯林的精神领袖的意味,故又可以同时起了类似天主教的教宗的作用。1924年,哈里发制度被土耳其总统凯末尔废除。2014年6月29日,“伊斯兰国”领袖阿布·贝克尔·巴格达迪自立为哈里发,自称易卜拉欣,但未受大部分穆斯林承认。(出自维基百科)

 

[3] 穆斯林兄弟会,是一个以伊斯兰逊尼派传统为主而形成的宗教与政治团体。1928年,穆斯林兄弟会在埃及创立,由一名学校教师哈桑·班纳发起。最早只是一个宗教性社会团体,除推行伊斯兰教信仰外,还设立了教育和医疗机构。自1936年之后,因为反对英帝国在埃及的殖民统治,成为近代伊斯兰世界最早的政治反对团体。他们所推动的政治运动在伊斯兰世界形成一股风潮,扩散到许多伊斯兰国家。2012年,穆斯林兄弟会首次在埃及以民主选举的方式获得政权。然而,这个政权却一直受到政变所骚扰。2015年,穆兄会甚至被巴林、埃及、俄罗斯、叙利亚、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认定为恐怖组织。它的目标是让《可兰经》与圣行成为伊斯兰家庭与国家最主要的核心价值。(出自维基百科)

 

微思客重视版权保护。本文编译自《世界报》2015年11月26日发布的文章,原标题为《对绝望者而言,极端伊斯兰主义是一剂兴奋剂”》(Pour les désespérés, l'Islamisme est un produit excitant),原文链接:http://www.lemonde.fr/societe/article/2015/11/12/pour-les-desesperes-l-islamisme-radical-est-un-produit-excitant_4808430_3224.html

编译/杜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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