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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城 | 微思客撰稿人,706青年空间专栏作者,凤凰文化、文汇APP外约作者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你不是别人。
                                                                                                                                                                 ——博尔赫斯
 
一.
 
朋友推荐我读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里面有一段话:
 
“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引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
 
寂寞如今“污名”,但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词,形容人们普遍以为的孤独的状态。我兴许是一个内向者,对陌生之人不苟言笑,有时,对认识的人话匣子也收得紧紧的。我参加过一些演讲比赛,小有“虚荣”,有朋友因此猜测,我喜欢演讲。其实不是,我参加演讲,初衷是突破自我,这恰恰源于我内心对暴露在公众场合的惶恐。我时常感觉,公众场合的个人声张,就像是一只动物,在人们面前表演作息。但我又知处于社会,必须克制这份惶恐,所以,我才通过演讲、辩论磨胆。
 
将演讲扩大到社交活动,我身边有不少人享受社交带来的乐趣和快感,他们是真正不喜独处的,因为认同感、亲密感,他们要在社交中寻求。这无关褒贬,只是客观的状态。偶尔,我也喜欢社交,假如社交的边界延伸的话,那我必须承认,和多年未见的老友聚会、开展读书会、和志同道合的人攀谈,这感觉很舒心。
 
但社交带给我的舒心是有边界的。我似乎只能从小型社交(比如三五人的游戏、和队友的赛前准备)中获得惬意,一旦社交扩展到——如大型联谊、亲戚的饭局、盛大的晚会,我的舌头仿佛突然被下了麻药,我的心灵仿佛被押送入暗无天日的囚笼。压抑、忐忑、无所适从,我佩服同时周旋于十数个人,像一只蜜蜂飞行于万花丛中的朋友,因为我万万达不到这种状态。当人声鼎沸、一片喧闹,我的第一反应是和人群保持距离。这时,交际已然成为我的负担,也就在这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孤独。
 
这种孤独让我很无助,我不属于这里,而我的情绪,又可能影响他们的兴致。他们并没有错,他们的快乐,我的孤独,都是自然流露。但现实摆在眼前,我处于情绪上的进退维谷,我的退场可能让他们败兴,我在场却无助也可能消减会场的其乐融融。
 
二.
 
聚会是社交的重要形式之一,谈论孤独,我绕不开对“聚会”的谈论,我要谈谈聚会中的沉默者。
 
聚会不过一笔人情账,情愿的聚会是重逢,不情愿则为应酬。中国人的交际往往暗含工作,谈人情,为了工作需求;谈工作,离不开人情。所以,很多交易在聚会中达成。聚会一大,就免不了应酬,好友不过三两,总有不熟悉的亲戚同事,又不好冷落,于是要应酬。
 
大学里有社团聚会、部门聚会;工作中有同事聚会、“生意”聚会;同学间有同学聚会。组织者临了聚会,往往担心,一怕来人少,二怕会冷场,三怕有闪失。
 
有人不来聚会,无非两大原因:
 
一.想来来不了;
二.不想来。
 
每一个又可细分。比如:可能时间冲突,或者身体不适,所以想来来不了。可能对部门缺少归属感,或心觉聚会浪费时间,所以不想来。不想来,又怕误了人情,所以不赴聚会者,大抵要寻个舒服的理由,编织一个“想来来不了”的谎言。组织者不必苛责这种谎言,动机不可测,何妨遂了他的意愿,不来,便是不来,强扭的瓜不甜。
 
但组织者又可能对一类人颇为雾数——来了,但一言不发的人。低头吃自己的菜,躲在角落玩手机,像轻云一般来,也像轻云一般去,和热闹格格不入。组织者眼见他的冷,自己的心也凉了半截。
 
我说,这反倒显出他对组织者的尊重。
 
你也许会诧异,这种人恰恰容易冷场,无益于熟络气氛,如何倒显出他的好?
 
因为他来了。
他本可以不来的。
 
当然,世上有存心捣乱的人,故意冷场,但那到底是极少的。如果一个人主观上是不情愿来聚会的,他多少会心觉聚会浪费时光。浪费自己的时光来捣乱,存这种心的人,本就不必纳入一般人的范畴来讨论。于千千万万平凡人,去做不情愿的事,不过是有人、有组织愿意让他去应酬。故而,他来了,就是顺了你一个人情。他可能怕你因人少而失落,怕凉了组织的心,也可能是新加入,自觉不去不合适,总而言之,他来了。
 
参加聚会不是一项义务,一个讲究归属感的社团、部门或企业都不会将聚会明文规定为义务。顶多参加聚会成为一种“潜义务”,但“潜义务”和义务到底有区别。组织者不要误认为参加聚会是他人的本分,除非早先你们便商议好,人人皆需去,否则它就不是本分。更何况,当聚会的前面多一个“强制”,它的味道终归是变了,聚会成为任务,人人闷脸,手段雷同,组织者的初衷可能也达不成了。
 
世上有擅于交际的人,也有喜欢独处的人,一如有外向就有内向。人前喧嚣,他自平静如初;灯火灿然,不改秉烛独守。有的人在聚会中言语两两,不是他厌恶众人,也未必是成心冷落,也许他性情如此,那种氛围是他难以融入的。比起演讲者,有的人更倾向于记录,更倾向于观察,健谈的不过三两,一个聚会,倾听的反而是大多数。
 
一个不习惯聚会的人参加聚会,已经是他的不容易。也许你乐于聚会,但你自然也明白,你的尺度无法等同他人的尺度。差异,这是世界的美妙之处。无视差异,如同一位农夫将百花折了,只留一朵牡丹于荒原,牡丹孤寂,也快要死了。
 
你也许会说,哪有那么多生来离群的人,他们唯有多与大家熟悉,才能融入这个集体,才会有归属感。没错,生来离群者未必多,但“希望”和“要求”是两回事。他来了,意味着他并没有拒绝融入集体的机会,你可以希望他说话,希望他表达自我,甚至由你去引导,但这不是“要求”,他没有如你所愿,你叹一叹气,也就罢了,但你若降罪于他,你就过了。
 
一次聚会考验组织者的本事,组织者最辛苦,但放归于理性,组织者的辛苦不是怪罪不来者、寡言者的理由,没有这样的道理。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若真的不喜这些寡言者,甚至到抵触的地步,那便私下联系自己确信健谈的人,弄一个熟人间的聚会。你若不愿意,那说明你自有你的意图,世上没有好处全拿的生意,你达成了你的意图,也要宽容寡言者。
 
尤利娅-德鲁妮娜说:“人间有一种道德品质/有它没它大不相同——/每当机枪一个点儿地响/总是有人躺着,有人往前冲。”你知道,人来人往,你眼中的苗圃,也是另一双眼睛里的战场;你知道,同是颤动的肩膀,却能心境各异。
 
三.
 
聚会是社交的重要形式,颇能代表社交的特点,和社交相悖的是“独处”。一种观点是:独处者大抵离群,孤独。
 
从经验的角度看,我想这种观点太过“断言”。独处非为孤独,也可能正为逃离孤独。独处不是感悟孤独的必备条件。试举一例:
 
写作许是一种独处的状态。每天面对电脑,或者草稿本,在缪斯的指引下书写自己所见所想。但我并不畏惧这样的独处,反而享受书写,享受一个个人物从我笔下诞生,甚至享受由写作而来的与自己内心诉求的沟通。这样的独处,一如村上所说——像一个人吃着牡蛎(喜欢的食物)。
 
有时候,写作是散心的一种方式。孙犁说写作是他最好的休息,汪曾祺在《自得其乐》一文也说:“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写作单纯使我快乐,多数情况,我的痛感也源于写作。有写作经验的人许是明白,审视自我、剖析自我的过程所需要的勇气。当你全身心投入你所创作的作品,沉浸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你将为角色的死亡而愁苦,为悲剧的不可避免而叹息。就像一个演员为了演好角色,一段时间内不断练习角色的情绪,甚至将自己视为角色,当这出戏落幕后,他还需要时间摆脱角色的影子。
 
但快乐有时也源于痛感,这般说法很抽象,但我认为确实存在。我不知道这是否和情侣交往、登山旅行一个道理。情侣如果分隔异地,地理距离上的拉远免不了精神的苦闷,但也因此,更知相逢、交流的不易,而从每次的交流中获取满足感。而登山的勇者,如果它所攀爬的,不过是一览无余,没有多少磕碰的小山小丘,那么,他攀登到顶点的快乐大底也不如登临绝顶吧。同样的道理,我在湛江(我的家乡)旅行,和去西藏,去巴黎,也大不一样。
 
哲学家说:“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背起行囊,独自旅行,做一个孤独的散步者。”思考的痛感颇像像攀登,像未知的旅行,未知带来的不确定性,和一个人承受的孤独,产生痛感,结出快乐的花蕾。
 
真正不会带给我快乐的痛感,是消耗光阴、走向无意义的琐碎生活;是心灵感到无谓而难以消解的负担;是与周遭格格不入而无法言说的苦闷。一如喧嚣的派对聚会,我在应酬中流逝自己的光阴,我心觉难以融入哄闹的氛围,我意识到交际成了指派的任务,而这些派对聚会,又往往非我自愿,故而我心生痛感,一种我努力抗拒的痛感。
 
“孤独不是在山上而是在街上,不在一个人里面而在许多人中间。”
 
我抗拒被无谓施与的负担,尽管我知道只要人不彻底与外部世界斩断联系,他就必须相应地接受情感、物质上的负担,而彻底的断绝联系,生者又无法做到,即便抛却客观因素的限制,物质和精神的绝对独处所带来的麻烦和痛苦也会更甚于如今,以至于生命不可承受。想象一下,当你身处一片空白,只能自说自话的世界,你能忍耐几时。更何况,我的存在,在很多场合也多少是他人的负担,我也必须承认他人对我存在的宽容。但骨子里,我依然希望,负担感,能少一点,就少一点,这是我在追求独立生活的内在动力,我不想成为累赘,也不愿因为经济层面的因素而身陷桎梏。尽管我知道,这很难。
 
四.
 
但是,我仍要避免一种危险的倾向——将克制社交归咎于社交无用,以至于刻意追求独处,刻意抗拒与外界接触。
 
一次由于生水痘被隔离,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
 
“斩断与外界/外人的联系,这样的自由,是否能换来内心的解脱和安然?”
 
我想,彻底与外界隔绝,哪怕只是拒绝和外人沟通,首先,它不具有普适性。
 
去一个无人问津的荒岛?或者如武侠小说人物,在山洞里修炼十年?这必须承担物质和精神双重的匮乏,单调、寂寞、无助,会像粘稠的蜘蛛网披在你身上。这样的压力,细细思量,又有几人愿意承担?即便是流浪汉挂在嘴边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充其量也只是对日常生活的逃逸,只是要突破常态,去找一份未知状态的新鲜感。你依然要接触外人,不过是在过程中,它从熟悉者置换为陌生人。你的内心甚至渴望接触令你好奇的陌生人,因为它就象征着神秘和新鲜。所以,在游荡异地,欣赏陌生风景的路上,你并未斩断和外人的联系,你只是在重建新的联系,尽管可能只是浅尝辄止。
 
我们开始怀疑与外界构建的联系,这源于我们对外界的不信任。我们甚至排斥、拒绝与外人的深入,因为感觉这样的交往毫无意义。我们会想,尽管有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很多想法,外人就是不能和自己感同身受。你试图推心置腹,坦诚地将自己交给这个世界。却发现外人难以理解你的心境,尽管他们嘴上可能是善意的、安慰的说辞。你也曾寻求认同,希冀外界对自己的认可,却发现这份热情时时刻刻潜藏着被辜负、被背叛的可能。不信任、不理解、扭曲、质疑、嘲弄、虚伪,你对外界的示好换来更深的心理负担,于是,你怀疑是否有必要构建和外界的联系。你开始有意识躲开闹市,遁世、孤僻化作一叶扁舟,你撑着它暂离陆地。
 
可问题就是,斩断与外界/外人的联系,能消解你的负担吗?它真的是解决之道吗?
 
如果我与外界隔离,我将不得不高度信任自己,这种信任甚至随着岁月积累上升到病态的自恋。因为,我的倾诉对象只能是自己了,能认同我的,也只有我自己了,别人不会回应我,只有我自己的内心,也许有对峙的天使和魔鬼,在互相回应。可我将逐渐发现,我自己是满足不了自己的。关怀、认知、分享、参与感,乃至所谓的做有意义的事,一个人都无法完成,我的内心依然渗透着对他人的需要,尽管它始终有得不到满意回馈的风险。
 
即便是最孤独的人,也需要知己体谅他的孤独,即便是扬言人本孤独的卢梭,当他真正孤独、隔绝时,他也焦虑不安。
 
我逐渐意识到,我会感受孤独、承担孤独、适应孤独,但我不会为了孤独而孤独。我对孤独的接受,从来都是被动的,我不会为了真正封闭的生活,放弃我的挚友,当我独处时,书本和文字的沉淀,音乐、生灵的律动,其实在消融我的孤独。我若真的主动爱上孤独,我应当一声不吭地离开我所依恋的一切,我没有,说明我对孤独的接受,到底是苦中作乐式的。
 
我仍然明白,世界不会真正理解你,你依然生活在时刻可能被辜负的环境,但我还是会为世界打开一扇窗,不去谄媚,不委曲求全,但也不拒绝风的流入,鸟的歌唱,我选择了和解,毕竟,我还要借着窗,看太阳、月亮,和星星。
 
(本期编辑: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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