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女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孙金昱

从《冰雪奇缘》突破王子公主的一贯童话模式取得巨大成功,到艾玛·屈臣氏(Emma Watson)小姐在联合国引领的 He for She 运动,一场关于女性的社会观点交锋慢慢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因为一种名为“女性主义”的思潮,许多常识与共识都在动摇。例如,姑娘们衣着保守是避免性侵害有效、乃至必要的手段,这一观点正在不断被挑战;对女性抚育子女、照顾家庭、为丈夫自我牺牲的赞美也被视为一种不易被察觉的道德绑架;带点颜色的“玩笑而已”渐渐不再被女性容忍,甚至被控诉为骚扰;择偶过程中,一些传统的对女性的要求与期待,则极有可能沦为“直男癌”的临床症状……

这些零散的争论与颠覆终于在年三十春晚过后,集聚在一处引爆,使得央视这场不能不说精心策划的联欢晚会面对着有史以来可能最为尖锐的批评——女性歧视重灾区。

人们大多可以欣赏《冰雪奇缘》中主角的女王范儿,并赞赏以姐妹之爱替换俗套王子公主剧情的创新。人们也不难接受屈臣氏小姐在演艺事业成功的同时,出现在联合国的舞台,如同她扮演的经典角色那般,聪慧、勇敢地去发声支持弱者。人们更加不会反对尊重女性、性别平等、保护女性权利等当下的“政治正确”。不过,拒绝“安全着装”的建议,批判诸如周国平、韩寒等人为“直男癌”,抗拒婚姻中女性一直扮演的角色,这些反应则被认为太过敏感、上纲上线了。至于裸身抗议雇工歧视这些更为激烈的表达方式,接受度就更低了。在春晚不断遭受性别歧视质问的同时,质问者们也在被质问。人们要问,女权者们在闹什么?如上种种,不过是为了你们好的建议,不过是一种传统审美观点,不过是自然安排给不同性别的天职,不过是一些调侃幽默,你们有必要如此激烈么,我们已经告别了重男轻女的“旧社会”,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啊,在今天,大部分的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接受教育、打拼职场,大部分的女性可以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更无需多人共侍一夫,基本的经济社会权利也无分男女。更不用说,观察生活微处,不少女性倒是家中“一把手”,掌握财政大权,丈夫们不乏“妻管严”。随着社会整体经济水平的进步,女性的生活水平也水涨船高,女性越来越被呵护有加。如此种种,女权主义者们为何视而不见,偏要小题大做,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女性主义还是女权主义?

那些为性别平等呼喊的人,时常被称为女权主义者;他们参与的争取性别平等的运动,也自然被称为女权运动。不过,在传播过程中,“女权”被理解为女性要掌权的意思,引申开去,产生了不少“女权”就是要对抗/夺走“男权”或者女权主义者反对男性统治所以他们仇视男性的联想。如此一番加工,女权主义者的形象往往和传统的对女性形象联想(淑女、贤妻、慈母;温柔、贤惠、奉献)大相径庭,这种视角下,女权主义者是一个缺乏女性美感的群体,甚至不伦不类(男人婆、女汉子),面目可憎(抗拒自然义务)。因此,即使有很多人对女性的处境和女权运动的诉求也表示同情和支持,却极力与“女权主义者”这一标签保持距离,一再否认。

几乎作为女权主义同义词替换的“女性主义”则显得温婉了一些。英语世界中,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都指向Feminism,而Feminism又有两个层次的含义。第一层,是指女性争取平等权利(如选举权)、平等待遇(如同工同酬)的性别平等运动,第二层,则指围绕着性别平等产生的一系列观念。

无论女性主义还是女权主义,其目的都不在于夺权,也不在于反抗对自己不利的不公正来建立新的对自己有利的不公正。从“女权”二字引申出的负面联想,其实正讽刺地展现了男性主义世界观理解世界的方式,因为权更易让人联想到“权力”,而不是“权利”。甚至,不少人对权利的印象也无限地靠近“权力”,将其视为控制力、支配力。在一个男性主义支配的思想世界中,人们可以理解“统治”的动机,却不能理解“平权”的心理。人们可以坦然接受男性的统治,却不能容忍女性的反抗。

不过,无论女性主义的运动还是思潮,确实不是温婉柔美的。盼望或者要求争取平等、消灭不公的运动或思潮展现出温柔的气质本来就是难以自洽的。首先,“别人要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递给他打”固然是一种带有宗教美感的行动方式,却并非受压迫者应当尽到的义务;其次,在统治者与其支持者看来,任何对现有秩序的颠覆,无论以何种“温柔”的方式进行,都是顽劣不堪的叛逆,罪大恶极。女性主义之外,历史中争取平等、公正、基本权利的运动不胜枚举,相比之下,女性主义还是一个年轻的后生小辈。如果细看历史,你会发现这些运动没有一个温婉柔。今天,任何一个你所拥有的在你看来甚为微小的自由,无不有它惨烈的历史故事。

女性主义针对谁?

女性主义的敌人并不是男性。女性主义的第一个反抗的对象,是直接的权利剥夺与差别待遇。例如,女性不能接受教育,女性不能从事某些工作,女性不能竞选和投票,女性不能参与某些运动。废除这些禁令和限制也正是早期女性主义运动的直接目标。不过,女性主义并不会在此止步。在大体实现了初步的权利平等后,女性主义还向男性主义的话语体系发起挑战。如果将争取平等权利的过程概括为“女性要和男性一样”,那么挑战男性主义话语体系的过程则可以概括为“女性要作为女性被尊重”,并继续发展为“告别男性--女性的二元框架理解性别”。

何谓女性要作为女性被尊重呢?首先,这意味着,女性与男性之间存在的天然性别差异是受到承认的(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具体何种差异是一个实证问题,需要被科学地证实和测量,而不是想当然的“性别成见”)。其次,这意味着女性不是稍逊一级的“二等性别”,她们所表现出的与男性不同的特质和需求与男性的特质和需求是完全平等的,只有差别,而没有优劣高下之分。比如,女性比男性更多地负责操持家务、照顾子女,这是男女在劳动分工方面存在的差异。这种差异在社会中是如何被对待的呢?操持家务与照顾子女被认为是女性天然的职责,这些女性的天然职责如果男性愿意分担,则成为了“好男人”的证据。另一方面,男性在职场上的收入被计入各类经济统计数据,而女性家庭劳动的贡献,却极少被如此考量,家庭主妇多被视为“养在家里”。社会福利政策鼓励工作,打压赋闲空吃福利,也变相地将女性的家庭劳动排除在社会的贡献之外。而在一个“女性作为女性被尊重”的社会中,这种分工的差别仅仅是贡献社会和家庭的不同方式,无论在人们的价值评判中,还是在社会政策的制定中,都应该得到同等的认可和考虑。

在此基础上再来理解“告别男性—女性二元框架理解性别”。既然女性特质与男性特质是完全平等的,那么,男性展现出女性特质、女性展现出男性特质、以及其他的任何可能组合也就一样是合情合理,无分优劣。人们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不应当为自然性别所限制,人们选择的突破自然性别的生活方式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不应当为社会成见、大众观点所阻碍。这一点更加能够说明,女性主义不是针对男性而单为女性,争取性别平等的努力不是单单为了某个性别,而是为了每一个个体的平等权利——因为性别认同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在男性主义统治的世界,只有那些充分展现了男性气质的男性才是受益者。

 女性主义过分了么?

从这次春晚事件中,不难找到对女性主义最直接的两个批评,一是女性主义所指出的歧视问题到底只是言语问题而已,涉嫌过度解读,不至于激动如此。二是既然性别平等,男性可以被调侃,女性凭什么玻璃心?

对于第一种批评,最直接的回应是,女性主义本来就是对我们习以为常的话语体系的解构。男性应当如何如何,女性应当如何如何的性别成见历史悠久,直到18世纪末才逐渐受到挑战。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当然不会在一夕之间瓦解。女性主义不是建立在我们已有世界观上的对社会现象的批判,而是建立在这些批判基础上的对固有的主流世界观的颠覆。所以,如果你说“我并没发现这里有什么歧视”“我并不是像你这样理解这些节目”,这其实并不能构成真正的批评,因为女性主义本来就是要让你发现你没有发现的不公正,就是要提供给你一种突破主流观点的理解路径。

其次,言语问题,难说“仅此而已”。某种意义上来说,言语比暴力更有力量。暴力使人屈服,而言语使人信服。我们常常认为言语构不成事实的伤害,但是任何一种秩序,尤其是压迫性的秩序最终所依靠的都是一套垄断性的话语体系。如果“衡量女性幸福与人生价值的最终标准是她的婚姻”这样一种话语体系获得垄断性的地位,“剩女歧视”可以借“为你幸福”之名大行其道,这自然会对女性自由地行使各种权利构成阻碍。在性别平等问题上,没有了写成法律的限令固然是一种进步,可是别忘了流行观点、社会氛围同样能够形成足够的压力。流行观点和社会氛围甚至不需要使你“只能屈服”,而只要把你从小教育成它的信徒和支持者、维护者就好了。

第二种批评的声音似乎更有力一些,相比于第一种批评,它说明了“过度解读”过度在何处。因为对男性的调侃没有被考虑,只看女性,显得失衡。照着女性主义的逻辑推下去,幽默和讽刺很难进行,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几乎只有严肃话题,而无法娱乐了。女性主义会如何回应第二种批评?答案是,调侃男性与调侃女性看似是一对平衡话题,但在具体语境之中,却没有这样的平衡,这两种调侃完全不同。同样的调侃施与不同群体,有的可能只是幽默而已,有的则可能构成歧视。言语上的歧视所带来的并不只有被歧视一方心理上的不适与伤害,更有固化、加深原有不平等关系的效果。在以男性主义话语为支撑的权力结构之下,女性长期受到压制和歧视(也包括更为边缘的LGBT群体),直至现在虽然性别平等取得众多进步,距离理想状态仍然很远。我们不能单单考虑调侃的语言本身而忽略了这一语境,因为我是在不平等的现状之上讨论平等问题,若忽略了不平等现状而假装平等已经实现,那么谈论平等问题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所以,你如果要问,女性还有什么不满足?答案很简单,女性不满足,因为真正的平等还没有到来。这是一个为男性设计的世界,即使赋予女性表面的平等权利,这个世界被设计的目的——男性,并没有被改变。如同夏娃被创造,好陪伴孤独的亚当,纵使被当做“骨中骨肉中肉”来爱护,并未比亚当少一分可能享受伊甸园的安乐,这个世界依然是以亚当为核心的。而女性主义所执着的平等,不可能只是一个男性中心的世界里形式平等,而必须要全面反思单一的话语体系,纠正已有的不平等——不是肋骨和亚当要有同等的待遇,而是夏娃必须被视为夏娃。

“在今天,大部分的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接受教育、打拼职场,大部分的女性可以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更无需多人共侍一夫,基本的经济社会权利也无分男女。”

只是文章第一部分最后一段的内容,我又将它重新摘录在文章的结尾。这段描述曾作为事实被呈现,其实,对包括中国的许多国家在内,这都还不是现实。

★本文经作者授权由微思客推送,首发于“微思客WeThinker”微信公号(wethinker2014)。作者孙金昱,微思客WeThinker言之有物板块编辑

 

话题:



0

推荐

微思客WeThinker

微思客WeThinker

43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秉持“跨界思维、国际视野、协同探索、分享新知”的理念,聚焦公共生活,致力于推出原创内容的志愿者团队。网站:www.wethinker.com 联系邮箱:wethinker2014@163.com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