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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重木 | 微思客编辑

或许在看完这部小说之后,我们都会问萨拉马戈那个问题“为什么写这样一部冷酷的作品?”

萨拉马戈说,“虽然我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并不好。”而对于那些了解若泽·萨拉马戈的读者来说,我们都知道萨拉马戈不仅是一位卓越且伟大的作家,他同是还是享誉世界的著名公共知识分子。

2010年6月,他的一份长篇讣闻曾这样写道:

“他反对过军政府,反对独裁,反对教会,反对美国对古巴的封锁,反对布什和布莱尔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反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占领,反对任何政府对任何文学作品的任何审查,反对伪善的和吃人的资本主义,反对全球化,斥之为新极权主义和跨国公司控制下当代民主的失败,因此后半生争议不断。”

在1997年3月,萨拉马戈访问北京并出席《修道院纪事》中译本首发式,他告诉中国读者,希望死后在墓碑刻上如下文字:

“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


(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在萨拉马戈生命的最后几年,他除了新作不断之外还在网上开设了一个博客,每一天在其中写一篇对时事感想与评论或关于他的生活,回忆与对于社会、道德和法治的批评。看作家晚年的这些短小的博客文章,你会发现直到晚年这位作家都始终遵守着自己曾经的信念。

那是在芬兰旅行时,他被问到作家的职责是什么。

“写作。”他答,“但作家也是公民,要像一个公民那样干预社会。”

而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于公共事务的介入与讨论,都让他成为一位终身反对派。而这部出版于1995年的小说,更是以其广阔恣意而分外真实的想象,用一个寓言故事向我们展示了人类社会和文明——从过去到现在,甚至是未来——自始至终都存在的缺陷与问题。在这个寓言故事之中,它能被解释成无数的命题并加以讨论,但对于人类文明与政治的映射始终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

正如文章开头说的那样,这是一部分外冷酷的书,无论是在看的中途还是看完合上书。冷酷和尖锐的刺痛感始终都在心中,像一根冰冷的刺戳在身体最柔软的部分。

在这个故事里,失明成了一种传染病。

“失明症在蔓延,但不像突然出现的海潮那样汹涌澎湃,而是如同千万条涓涓细流缓缓渗透,逐渐把土地泡软,突然把它变成一片泽国。”

政府在一开始便毫不犹豫地决意隐瞒,并伪称其为“白眼病”,并将所有失明者关进破旧的精神病院,以恐怖和暴力手段严加管控。在相继失明的人中,只有医生的妻子未被传染,但为了陪伴失明的丈夫,她佯称染病,成了盲人世界里唯一看得见的人。

然后读者也就通过这一双唯一的明亮眼睛看到了被关进精神病院的那些失明者们如何快速地落进地狱,并把所有人都拉进其中。医生的妻子所看到的不只是没有人性的政府,还有那些黑心的失明者。在精神病院里,人性之丑和欲望之恶充分而赤裸裸地暴露。

在讲述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时,萨拉马戈始终用一种冷漠的、局外人的口吻在讲述着生活在精神病院这个人间地狱里的失明者们抛弃所有法律文明,所有道德制约,彻底地沦落成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恶魔。

这一切都被医生的妻子看在眼里:

她看到失明者们因为争抢食物而互相踩踏或被守在门外惊恐的士兵射杀;精神病院内因为设施简陋,加上众人失明,不要几日就变成了恶臭熏天,垃圾遍地的地方;而随着一批批新的失明者进去这里,群体和等级便应运而生。

在这一段故事里,我们几乎看到无数的发生在各个国家,各个时期的各个政府已经发生的事情。由那些强壮的、持枪男人组成的群体成了这个精神病院“国家”的统治者,他们开始控制其他人的食物和其他自由,并要求他们拿出钱财来购买食物。

在这里,萨拉马戈描写那些为此争论的人们,在这些来自各个不同阶级和从事不同工作与成长于不同生活环境的人们开始根据自己曾经的经验对此展开争论。甚至有四十多个失明者不满那些男人的压迫而奋起反抗,但最终失败,导致的后果就是所有其他失明者都需要接受三天拿不到食物的惩罚。失明者们开始责怪那四十个反抗的人,而随着钱财的越来越少,被压迫的群体作出了这样的行为:

“各宿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有的甚至动了手。”

“一些人怀疑有些自私自利居心不良的家伙在收集钱财时隐藏了一部分,靠那些为了群体的利益而交出一切的供养。另一些人则援引之前集体提出的理由为自己争辩,说已经交出去的钱财还够自己吃许多天,如果不是被迫用来供养寄生虫的话。”

这是书中让人觉得分外冷酷的一部分,当那些男人群体得寸进尺地开始让各个宿舍贡献出女人来换取他们食物的时候,争论再次出现。而这一次的争论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次,因为这一次他们所要付出的并非纸币或金银首饰,而是他们的妻子或其他人的妻子。

对于这样的行为,对于生活在文明社会中的人们来说简直是不可饶恕,但当失明者们再次面对现实的时候,他们再次打破之前所有文明甚至是道德的底线,愿意送女人到那里。一些女人自愿去那里,许多女人都自愿去那里,用她们的身体换取食物,养活其他人。

这几乎是一个再致命和讽刺不过的现实了:男人们最终不仅无法保护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并靠她们来养活自己。对于这样的不幸,人类历史上同样是屡见不鲜。在这个浓缩的人类残酷历史中,萨拉马戈通过医生的妻子之眼,让我们看到那些失明的男人是如何兽欲爆发,如何在欲望之中沉沦,展现出人性那破土而出的邪恶与恐怖。


格尔尼卡 (毕加索画作)

当政府把第一批失明者以观察治疗的借口关进精神病院开始,政府的无用与邪恶一览无余。看守失明者的士兵因为恐惧而向无辜的失明者们开枪,并且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在其中遭到压迫、羞辱与尊严全无。在小说中,当政府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失明症时,就和普通人一样,立即崩溃。我们曾经赖以生存且自豪的文明制度并非铁壁,而是脆弱的纸老虎,一点外力的作用便分崩离析。而随着政府人员失明,整个政府也就彻底瘫痪了,并且速度快的让我们不敢想象。

而对于政府这样行为所导致的后果,在萨拉马戈所写的那本续集《复明症漫记》中出现。在这部小说中,萨拉马戈把所谓的法治政府,所谓的人民政府揭露且嘲讽得深入骨髓,让人对他如此深刻的见解和认识折服。

虽然精神病院外的政府消失了,但在其中一个新的独裁政府却在诞生,迫害和压制他人,割除任何异己,并十分精通人类本性,通过挑拨群体的关系让这些人“窝里斗”。但也和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这些政府一样,它最终被推翻,走向灭亡。那时候,无论是精神病院内还是之外,整个国家的人都已经失明,世界彻底变得黑暗,人类也彻底沉沦进人性的深渊之中。但医生的妻子始终未曾失明,她始终就好似在这黑暗地狱里的一束光般,成为丈夫和其他人的最后希望,也仿佛是整个人类维持和继续下去的唯一希望。

就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自始至终萨拉马戈都未交待为什么那个在等红灯的男人会突然失明?为什么接二连三的其他人开始失明?为什么医生的妻子始终都未曾失明?而也就像《变形记》一样,我们根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格里高利一夜之间就变成甲虫,因为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故事也就这样开始了。许多人尝试着解释为什么会失明,这显然也存在着某种寓言涵义。就像故事里每一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名字一样,因为他们可能是任何人,这样的“失明症”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卡夫卡《变形记》

精神病院中的死亡接二连三,他们对外边唯一的了解渠道也因为收音机没了电而失去。当最终医生的妻子发现已经没有士兵再看管他们的时候,他们自由了。重新回到城市,医生妻子所看到的是空荡荡,满目疮痍的城市。他们在冷雨下的城市中寻找住处,寻找食物,遇到许多无助的失明者。在这一刻,萨拉马戈让我们意识到一切的制度,人类努力建立起的文明和社会,都是如此的脆弱和荒诞。这就好似末日一般,好似《三尖树时代》里的场景,人类社会彻底毁灭了——这样的毁灭场景我们在科幻小说和电影中看过太多,在麦卡锡小说《大路》中,在BBC科幻剧《火炬木小组:地球之子》中。

在萨拉马戈这本语言分外密集和紧凑的故事里,一场突如其来、没有原因的失明让人们看到被遮羞布盖着下面的人类社会所存在的致命缺陷,那始终沉睡在每个人心中的恶魔和在欲望驱使下人类悲惨历史的不断重复……萨拉马戈把这些都在这个故事里展现给了世人,毫不留情,让人感到绝望。但我们都明白,在他如此充满嘲讽与冷酷的笔触之下,是他对于人类社会,法治和道德的担忧。

在知识越来越普及的今天,萨拉马戈意识到人们的道德却比以往更加不足。在他的博客文章中,他曾不止一次地指出当下人对于道德感的忽视,整个社会对于道德的忽视。

“这里安睡这一个愤怒的人”。

他曾经写出的《耶稣福音书》因为冒犯天主教而被国家禁止,作家愤而出走,离开祖国;他写过《该隐》,为这个杀害兄弟的男人辩护,并指责上帝才是那一个该受指责的人。即使当他老去,我们依旧能从他那些短小的博文中看到这位作家的愤怒和嘲讽,对于政府的自大和独裁,对于领导人的愚昧,对于以色列长久以来轰炸加沙的愤然指责,对于经济全球化所造成的新的帝国主义殖民的不懈批评……

他从来没停止履行作为一个公民的职责,当然,他也从未停止履行作为一个作家的指责。

拥有萨拉马戈,我们何其幸运!

 

(图文编辑:Yen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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