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与朋友,图片来源:百度图片(https://goo.gl/2sRtOu)
编者按:“普通读者”是微思客传媒于2016年底决定成立的新版块,版块名称源于意识流名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同名随笔精选集。微思客希望借“普通读者”,为诸君开辟一个文学自由谈的园地。在这里,我们都是普通读者,都可以针对文学作品和作者,甚至一切有关文学的光怪陆离之事,发表自己的意见。书评、随笔、有关文学的热点分析,都可以在“普通读者”发布。微思客欢迎各位读者,积极赐稿,一起在这片小小的园地里,种下我们的文学之花。今天是“普通读者”的第八期,这篇推送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作者阅读杜拉斯作品的私人体验;第二部分,是作者观看电影《情人》(阿诺版)后写的影评。
在3月3日——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祭日,我们一并推出,以飨读者。
宗城 | 微思客编辑
一生寥寥,如今我只读过三次杜拉斯。
第一次读杜拉斯,和俗世俗人一样,我读的是《情人》。它已经没有炫耀的价值,它是一本广为流传也因此烂大街的书。甚至有人借此杜撰不属于作者的语录。
但那不是《情人》的错。我喜欢《情人》的文字,它看穿世事,又留有温存,第一眼读到这本书,我就知道它值得我付出时光,我理应对它怀有虔诚。
“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这句话很多人烂熟于心,但真正令我产生“震颤”感的,却是下一段的这一番话:
“十八岁的时候我就衰老了。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打听过。似乎有人对我说过,当你正在经历一生中最年轻、最受赞美的年华时,这段时光的突然推进有时会使你感到吃惊。”
它并不是一如《百年孤独》中“多年以前”这种匠心独具、精雕细琢的句子,但那又如何呢,我知道,仅凭“十八岁的时候我就衰老了。”我就要阅读完整本书。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在杜拉斯的作品中,“水”和“眼睛”是常用的意象,它们共同编织出一片透明又具有灵动性的薄膜,轻轻贴合杜拉斯的文字。湿润、神秘、穿透力,对人与人感官接触的精准描摹,使杜拉斯的文字有一种黏稠而细腻的美感。
杜拉斯的文字,第一次就给予我惊喜。按理说,我应该一口气读完她的其它作品,继续享受她文字的美妙。但我并没有。除了看了一部《情人》翻拍的电影,欣赏那双磨破的金丝高跟鞋,玩味那隔开两人的玻璃窗,我并没有继续下去什么。我投入到新的想象,欣赏其他名家的文字,以及那琐碎冗杂的平庸生活......
也许我本可以更早熟读她的其它作品,将迷恋上她的文字的时间大幅提前,但也许并不会,也许,当我再一次迷恋她的文字,我必须进入一种情境,一种黑暗中被日光灯照射、舌尖沾染了苦涩的孤独的情境。当我第二次阅读杜拉斯,《广岛之恋》,并没有那种情境,那只是一个无聊而我心情并不烦闷的下午,我只身来到图书馆,本想找的是莫迪亚诺,没有找到,却因为一丛小巧简洁的书提下脚步。
是玛格丽特·杜拉斯。
电影《广岛之恋》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厚颜无耻的人》、《平静的生活》、《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直布罗陀水手》、《塔吉尼亚的小马》、《树上的岁月》、《街心花园》、《琴声如诉》、《夏日夜晚十点半》、《广岛之恋》、《情人》......
杜拉斯大部分的作品呈现在我眼前。而我只是挑了那本同样颇有名气的《广岛之恋》。
不复第一次的惊颤。那并不是《广岛之恋》的问题,它同样含有一种乙醚式的气息,同样有轻微的不安和迷人的情调。也不乏令人愿意记录于心的句子。比如:
“你早就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给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丢不掉的名字。”
杜拉斯的书养活了多少模仿她的情感写手。
但毕竟《广岛之恋》并不是一次成功的阅读经历,即便我读完,也没有沉浸回味的感觉。也许那个单调的下午不适合我去阅读。《广岛之恋》被我归还,而杜拉斯再次成为我屡屡听到但迟迟不去阅读的存在。
直到昨天晚上,零点以前,我才第三次阅读杜拉斯。从《写作》,到《广场》,再到《夏夜十点半钟》,以及一篇名为《波尔多开出的列车》的短文。
“我在房屋里才独自一人。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屋内。花园里有鸟,有猫。有一次还有一只松鼠,一只白鼬。我在花园里并不孤单。但在房屋里却如此孤单,有时不知所措。现在我才知道在那里待了十年。独自一人。”
当我读到这段话,书写于《写作》开头的这段话,我知道,是那一种感觉,在我最初阅读《情人》开头时相同的感觉。就在这一刻,我明白我会读完《写作》,并且迷恋上它。
也许这并不冗长的文本只是传递了一种写作者共通的情绪,杜拉斯的语言包装了它,令它如曼妙佳人的手指般拥有美感,令人珍惜。
写作是一场孤独的自我表演。有写作经验的人许是明白,审视自我、剖析自我的过程所需要的勇气。当你全身心投入你所创作的作品,沉浸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你将为角色的死亡而愁苦,为悲剧的不可避免而叹息。就像一个演员为了演好角色,一段时间内不断练习角色的情绪,甚至将自己视为角色,当这出戏落幕后,他还需要时间摆脱角色的影子。
但写作又是安抚自己的绝好形式,在一个人的喃喃自语中将自己暂时从困扰中抽出。一如杜拉斯所说:
“身在洞里,在洞底,处于几乎绝对的孤独中而发现只有写作能救你。没有书的任何主题,没有书的任何思路,这就是一而再地面对书。无边的空白。可能的书。面对空无。面对的仿佛是一种生动而赤裸的写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写作中的人没有对书的思路,他两手空空,头脑空空,而对于写书这种冒险,他只知道枯燥而赤裸的文字,它没有前途,没有回响,十分遥远,只有它的基本的黄金规则:拼写,含义。”
于我而言,杜拉斯的文字,大概只有在我口口声声说的特定情境才能有沉浸迷恋的功效。我许是只是一厢情愿将杜拉斯的文字作为排解自我苦闷的方式,或者为读到她那些激发我共鸣的文字而愉悦。
那种特定情境是什么?我无法具体说清。我只知道:第三次阅读杜拉斯的晚上,我和一位好朋友打电话,因为在那一刹,想到她能容忍我软弱的样子,所以打扰了她。我躲在一个昏暗的地方,靠在墙边,说着模糊的话语。本来我才是伤心的一方,结果打到最后,她却伤感了。我说我都好些了,她怎么倒不好了?她说因为她感觉解决不了我的问题,甚至她都不晓得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说你不用晓得,你能听我说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我害怕的是想说却感觉说给谁都像负担。她说具体是什么事?我说具体的事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就是这一晚,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力、很无助,脆弱地像个小孩子。自己在的那个地方,根本不是自己的,自己像一个边缘人。最糟糕的是,自己预想到自己的精神悲剧,预感到那种分裂的时刻,预感到自己那没用的沉默,自己却只能走向那种状态,如同宿命,无法摆脱。是乡愁吗?还是不合群造成的恐惧?还是那种瓶颈期下的进退两难,或者迟早来临的精神危机的上演...我不知道,也许都有...它们混合成巨大的孤独,再一次将我吞噬,而我,只能默默等待它们的退潮...
电影《广岛之恋》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还是从《情人》说起吧》——闲谈电影《情人》
“伊莎贝拉!”
“哪个伊莎贝拉?”
“阿佳妮!她得演个角色。”
“哪个角色?那个母亲?”
“不,是那个少女。”
“哦,玛格丽特,她对你来说是还年轻,但她40岁了!而那时的你才16岁,你怎会想要她这个已有皱纹的母亲来演个处女呢?”
这段对于演员挑选的争执出现在让·雅克·阿诺准备导演《情人》期间,杜拉斯冷不丁对他的询问。但阿诺最终坚持了自己的意见,阿佳妮没有成为《情人》的女主人公,出演的是法国女星珍玛琪。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在电影改编的问题上,杜拉斯是出了名的强势,偏偏她的意见常常让人捉摸不透,甚至不可理喻,无怪乎阿诺曾经很抵触与这位大作家对话,他曾抱怨道:“跟那个跑到我这儿怪声怪气大嚷大叫、老是阻挡我使我无法坦诚拍摄的老女人合作?我不行!”
▲玛格丽特·杜拉斯,图片来源:http://gg.gg/4f4gc
《情人》可能是杜拉斯最家喻户晓的一部作品,也是她颇为心心念念的一部作品。作品之于作家,就像孩子之于母亲,当《情人》的电影改编和拍摄提上日程,而导演又并非自己,杜拉斯就无法闲着了。
有的作者,当作品卖出去后,他们便撒手不管,但杜拉斯不是,恰恰相反,她会“疯狂”地管。整个《情人》的拍摄过程,杜拉斯与阿诺的争执一直没停过,他们少有的共识,也许就是选定梁家辉出演男主角。所以,即便最终影片上映,杜拉斯对于成片也颇多不满。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小说《情人》的故事,可以归纳为一位中国少爷与一个法国贫穷少女发生于越南的爱情悲剧。“我”是一位早熟的少女,惯于接受男人杂糅着欲望的目光。“我”懂得享乐,却也因为母亲的病、大哥的不克制等原因,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
情人之于“我”,既是情欲的满足、虚荣的满足,也是现实的物质的需要。这个“关于渡河的故事”最终以不可避免的分离收场,“我”和“中国情人”从此生活截然不同,而唯一的慰藉是:多年以后,他给当年的法国少女打了电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电影《情人》大致还原了这段故事,在小说中,杜拉斯使用上了年纪的“我”作为叙述视角,在回忆中娓娓道来这段故事,那段颇为经典的开头我还记得——
“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而电影的开场也从老年作家追忆往事开始,不过对语言做了简化。
尽管杜拉斯对于电影《情人》颇有微词,但坦率地说,电影还是尽量贴近了小说角色、情节和场景。电影中的法国少女和中国情人的形象,和原作相近,梁家辉饰演的男主人公是侨居越南的中国北方青年,三十而立,家庭富裕;法国女星珍玛琪饰演的女主人公来自法国,十五岁,一无所有。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小说在描写女主人公的外表及打扮时,特意写道“(我)这张外在的、疲乏不堪的面庞和这双过早带有黑圈的眼睛”、“穿着一件真丝的连衣裙,它已经破旧不堪,几乎是透明的......这是一件无袖的、袒胸露肩的连衣裙。那真丝是茶色的......那一天姑娘头上戴着一顶平边男帽,一顶玫瑰红色的软毡帽,上面围着一条很宽的黑色饰带”,这些描写,电影都有相应的还原,比如女主人公的第一次亮相,旁白声中,纵向流动的镜头展示了她的衣着打扮,帽子、裙子、高跟鞋以及神态等,虽难说百分百的“神似”,但至少让观众有足够的代入感。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电影中女主人公那双磨破的金丝高跟鞋有两层含义。一来,它是女主人公生活窘境的侧面体现。女主人公没有多少鞋可挑,而这双高跟鞋,由于使用过久,难免磨破。
反观后面出场的“中国情人”,讲究的西服、豪华的轿车,无不彰显他生活的富贵;二来,这双金丝高跟鞋贴合了女主人公的早熟气质,也暗示了她日渐被唤起的女性意识。小说中写道:
“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穿得惯这双鞋,甚至现在还是如此,这双高跟鞋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双皮鞋,它很漂亮,超过以前我穿过的所有为了跑步、玩耍而穿的平底白布鞋。”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电影《情人》不乏这种具有象征和暗示意味的细节。例如:有一次,当女主人公发现中国情人的黑色轿车停留于学校门口,她缓缓走过去,颇含情愫地隔窗亲吻中国情人。在这个画面中,导演刻意突出了“玻璃车窗”对两人的阻隔,营造出“这么近又那么远”的氛围。
而当我们看到片尾,二人因为家境、地位、种族等原因最终分离,我们就会不由联想起玻璃车窗的暗示。他们的爱情,终归是被透明却坚硬的玻璃车窗阻隔。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又比如:电影中,“花”曾被镜头三次强调。第一次,是女主人公和中国情人躺在床上,借着女主人公问“它怎么死了”,镜头强调枯萎的花的存在。后面两次,都是女主人公在屋内给花浇水。
在第一次出现“花”时,导演特意在花的那侧弱化了光线,形成一种阴暗的视觉效果,这多少是对女主人公和中国情人内心压抑的暗示,也仿佛那位中国情人从前的生活,他虽然富贵,内心却缺乏生气,缺乏被真正地爱,他渴望女主人公般少女的慰藉。
而有趣的是,随着女主人公的浇水,花渐渐长出了新叶。这处细节需要和花被安放的地点相结合。这处地点是中国情人从前和情妇幽会的场所,可在女主人公出现之前,情妇一个换一个,却都没有人留意到花的存在,以至于它近乎凋零。而女主人公则细心地为花浇水,使它从枯萎到重现生机。花的变化过程,也仿佛女主人公对和中国情人这段交往的认识变化。起初,她认为这不过是寻欢作乐,是对自己物质需求和性欲的满足,可到了后来,女主人公意识到她已然动了真情,中国情人之于她,不只是逢场作戏的存在,她开始重视并呵护这段感情,一如她为花浇水。
电影《情人》剧照,图片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
鲁迅评《红楼梦》有过这么一段名言: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红楼梦》于不同读者眼中有不同看法,故而产生争议,电影《情人》也如是。关注色相的读者可能只将当作小黄片一睹为快,女权主义者可能视其为女性意识的颂歌,而更在意卿卿我我的恋人们,则可能议论女主人公和中国情人令人遗憾的分离。
如今,当我重看《情人》,我更愿意留心那些持续几秒的镜头,或者似有深意的画面,又或者是一段曲子。比如离开的夜晚,轮船上响起的肖邦作品《Waltz in B minor. Op69,No2》,比如上文提及的玻璃车窗,比如那株长出新叶的花。
杜拉斯身为原作作者,她对于这段以自己的经历为蓝本的故事,倾注颇多感情,对电影比较挑剔,也在情理之中,而似我这般局外人,阿诺交出的这部成片,至少让我有了重新翻看的欲望,电影精心设置的细节,也足够让人细细品味。从这一点而言,电影《情人》终归是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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