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卿|巴黎第四大学法语文学专业,微思客传媒编辑
7月26日,法国上诺曼底大区首府鲁昂(Rouen)市郊一座天主教堂发生惨案,一位名叫Hamel的86岁神父被割喉,另一名人质重伤。两名持刀歹徒被警方当场击毙。伊斯兰国事后宣布为此负责。26日,距14日尼斯恐袭仅隔12天,且袭击目标从象征法国一切俗世价值的国庆“巴士底日”,转向了西方文明的又一象征:天主教会。
许是因为法国被袭击的次数太频繁,或是美国大选太吸引眼球,国内几乎没有对本次恐袭进行深入的跟进报道。故本文欲就此案凶手的背景、几天以来法国各界就安全问题的争论、法国穆斯林团体的回应与现状等做一个综合性的梳理。
凶手何人?
第一位凶犯名叫Adel Kermiche,阿尔及利亚裔,本地居民,年仅19岁,是家里5个孩子中的幼子,家里并不是虔诚的信徒。自幼便接受心理治疗的他,12岁时被学校因行为举止问题开除,住进精神治疗中心,3年后才恢复正常生活。2015年初,他遇见一位26岁的极端穆斯林青年Adel Bouaoun,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迅速极端化,并曾2次试图去往叙利亚,但都被中途截回。
在监狱里被关押10个月后,他表现出悔意,希望可以重新开始生活,重新见到朋友,还想要结婚。审查他档案的法官愿意再给这位青年一个新的机会,因为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监禁期间有“自杀倾向”、他的家庭也渴望给予其陪伴与帮助。而他的家人承认:“与其让他自由地去叙利亚,不如让他待在监狱里。”他们同意接受他,是因为他们相信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以后不会再逃家。
虽然检察机关人员表示Kermiche不可信任,认为根据他的档案,假释在家时他所受到的司法监控“不会起作用”,他很有可能会重蹈覆辙,但法庭依旧准许他获得假释,条件是他必须佩戴用于监视的电子脚环,且周一至周五只能在早上8点半与中午12点半之间自由外出。可在出狱仅仅4个月后,Kermiche便利用他上午有限的外出时间,与另一名同伙来到位于他居住社区的教堂,犯下了罪案。
他的同伙由于尸体损坏严重,直到周四上午,伊斯兰国放出两位凶手的一段视频后,才经由DNA比对确认真身。他名叫Abdel-MalikNabil Petitjean,今年同样19岁,来自Savoie大省。六月底,他曾因为试图去往叙利亚而被对内安全总局放入反恐S档案(fiches S),但警方并没有他的任何记录。一周前,情报部门曾获取情报称一位恐怖分子将在法国境内发动袭击,他的照片也被发送给警方,但因为无法查明身份,终究没有成功地阻止袭击。
围绕法治与安全的争论
不出所料,以萨科齐为首的右翼反对党派,借此事再次对以奥朗德为首的左派政府发动攻击,而他们争论的焦点,被放在了防恐措施的法理问题上。
27日周三,法国前任总统、现共和党(LR)党魁萨科齐接受《世界报》访问。他质问道,已被列入S档案、处于司法监控之下的年青人,怎么能让他们如此自由地完成袭击?在查理事件后便声称法国已进入“全面战争”的他,又一次表示法国已进入非常时期,需要更严厉、更有效率的手段保障人民的安全,但左派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在野蛮的行径面前,他们已全数瘫痪。
在他提出的方案中,有两项最引人注目。第一,政府不能仅仅满足于把可疑人员放入档案名单里。一些人必须被监视居住,而另一些更危险的,则应该被囚禁起来(一位右派代表此前说,希望在法国建造一座类似关塔那摩的监狱);第二,贯彻“双罚制”(double peine),即在法国触犯法律的外国人,除去司法惩罚(监禁或罚款)外,也都必须被驱逐出境(事实上,双罚制在法国一直存在,只是有诸多限制)。当然,萨科齐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所提出的两个主张都存在严重的法理问题,与“法治国家”(Etat de droit)的理念背道而驰。法治国家的最高权威是“按照人民的意愿建立起来、由独立的司法机构执行、并以权力制约方式维护的整套法律制度及其运作方式”。出于保护公民权利的目的,公权力必须受到限制。仅仅因为有犯罪的可能便“预防性”地拘留公民,已经与《人权宣言》第9条里的“无罪推断”原则(“任何人在其未被宣告为犯罪以前应被推定为无罪”)相悖,并触犯了法国宪法第66条(“任何人不得被无故拘留”)。而执行双罚制,尤其是把在法国拥有家事的外国人驱逐出境,也违背了《欧洲人权公约》(CEDH)第6条“关于公平审判之权利”与第8条关于“私人与家庭生活”权利的规定(此前,法国已因执行双罚制而与欧盟法院有过数次纠纷)。因此,如果真要实施萨科齐的政策,那么,修改宪法、违背欧洲人权公约将不可避免。
查理事件后,奥朗德领导的政府为了合法化紧急状态,已经修改过一次宪法,使得公权力获得了部分程度的暂时性扩张。但这一次,左派政府官员们却坚定地站在了再一次修宪的对立面。针对萨科齐的言论,以及其他右派人士提出的防恐方案“以色列化”,内政部长Cazeneuve回应道,宪法并非是在战争时间便可以被束之高阁的“法律诡辩”。司法部长 Urvoas则反驳道:“法国只能通过法律的武器来反抗恐怖主义与极端主义[…]:我不接受以‘效率’为借口的武断专制,我拒绝对我们的法律进行‘关塔那摩化’的意图。《人权宣言》是我们的指南针”。
法国总理Valls接受采访时称,3年内,政府已成功阻止了16次恐怖袭击,2015年11月14日以来,政府完成了3609次行政搜查,驱逐了80名散播仇恨言论的伊玛目,关闭了256个圣战网站,并对叙利亚进行了800次空中打击。而在6月3日通过的反恐怖主义法案、7月21日通过的紧急状态延期法案里,右派所要求的某些措施已经被落实,比如,加重恐怖主义犯罪的刑罚、对监狱的不定期搜查、为“定期浏览极端主义网站”定罪、加强未成年人出境管理、加倍限制外国恐怖分子入境等等。但是,“我们有一条不能跨越的底线:法治国家。仅仅出于怀疑,便监禁公民,这在道德上和法理上都不可接受”。Valls同时指责萨科齐任内削减警察与情报部门人数,导致了法国之前的安全隐患。
在继承了68学运政治遗产的法国,对公权力的警惕,并不亚于对恐怖主义的抗拒。为了紧急状态修宪时,奥朗德已经招来一些反对声,剥夺恐怖分子国籍的法案也被议会否决,更何况萨科齐的方案?国人普遍认为,法国过分讲究人权,从而导致国家机构被束缚手脚,以至于不能及时应对恐怖袭击,而坚守宪法的言论只是毫无意义的空谈。诚然,自由与安全的对立,很难有一劳永逸的定论,但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很多人可以不假思索地轻易抛弃国之为国的价值底基,实在令人恐惧。直到现在,很多人对法律的理解还停留在古代法家对法的理解层面,即只看到法律实用性的一面,却完全抛弃法律、以及法律所蕴含的权利之中的超验维度。在讨论任何一个政治社会议题时,如果不去思辨什么是“正义”,这一切的讨论都将非常可疑。与恐怖主义的斗争,也是一场意识形态上的战斗。我们要保护的不仅有生命,也有生命为之奋斗的价值。
可以肯定的是,单一加强社会控制,并不能杜绝恐怖袭击,即使在短期内有所改善,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甚至是病急乱投医的短视做法。我们眼见的主观暴力只是发出的症状,而病源,往往在客观的、系统的社会结构里。毕竟,法国的穆斯林问题,并不单单与宗教对立有关,其根源,还是落在社会阶层的分化上。驱逐、监禁个体,或许可以解一时之忧,可无视不断激化的内部分裂,在民粹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也只是挣得一时的安稳,而把更烂的烂摊子扔给后代。我们没法成为亚历山大大帝,用利剑轻易斩断他解不开的戈耳狄俄斯之结。反恐终将是漫长的过程。
法国穆斯林现状
由于法律禁止根据宗教信仰清算人口,我们无法确切知晓法国穆斯林的总人数(这里的穆斯林指的是真正的伊斯兰教信徒,而不是以出生而论的、或是文化意义上的穆斯林。根据2011年IFOP的调查,出生于穆斯林家庭的人中,仅有41%自称信徒)。2008年L’Insee的调查显示,法国穆斯林信徒有210万,但这也只是不完全的估计。
同时,法国境内存在的穆斯林礼拜场所也难以统计,因为很多信徒选择在非正式的隐秘场所进行祈祷。2012年,内政部估计法国存在2449处穆斯林宗教场所,而拥有正规宣礼塔的清真寺只有64座。1905年的政教分离之后,除去军队、监狱、医院与其他一些特例外,法国政府无权资助任何宗教场所。因此,清真寺若要生存下去,一般有两种途径,首先,它们中的大部分依靠的是信徒的捐赠和售卖清真食物。其次,有一些清真寺可以接收到海外的捐助。在法的伊玛目(伊斯兰教集体礼拜时在众人前面率众礼拜者。伊玛目与牧师不同,他们并非等级的象征或是教导者,而只是充当一个带领祈祷的“向导”作用)现约有2000多名,以志愿者为主,只有三分之一领取工资。他们多数来自海外,只有20%至30%拥有法国国籍。
这些穆斯林宗教场所中,约有近100座清真寺属于被视为极端派别的萨拉菲教派,主要集中于马赛与巴黎。萨拉菲教派来自沙特,该学说可以概括为伊斯兰信仰中的原教旨主义和伊斯兰复古主义,主张严厉的遵守伊斯兰律法、坚持男性对女性的压迫等等。虽说思想极端,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本身却并非圣战分子,而是以拒绝一切政治参与为特点的纯粹主义(或静修主义)派系。现在的圣战分子早已不是人们印象中的捧读可兰经的大胡子穆斯林,而是在监狱里、在网上被感召的、从前并非信徒的少年犯们。
与阶级分明、中央集权化的天主教会不同,伊斯兰教没有很清晰的组织结构和等级划分,这为政府的管理提供了诸多难题。2003年,萨科齐成立了法国穆斯林委员会,但因为沟通不良等原因,现已几近瘫痪。有鉴于此,Valls在采访中呼吁政府与法国的伊斯兰团体“创造新的关系“,并希望切断海外对法国清真寺的资助与控制。7月27日,巴黎大清真寺的教长 Boubakeur与奥朗德会面时也表示,在法的穆斯林机构必须有所改革。隔天,Boubakeur接受《巴黎人报》访问时说道:“一位神父被杀害了,这是全人类的耻辱”。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在法国本土培养伊玛目,重新树立呼唤理性、呼唤自我批评的现代伊斯兰教义,使穆斯林得以更好地融入世俗化生活。世人对穆斯林群体的不满,多数来自于他们在公共讨论空间内的沉默,而此次Boubakeur也表示:“沉默是有罪的,在法国发生的一切,所有人都应该参与其中。”可以预见的是,此般改良将会迎来巨大的阻力,这些措施究竟有无实际成效,现在尚未可知。
参考文章:
« Attentatde Saint-Etienne-du-Rouvray : Adel Kermiche, entre troubles mentaux et foliedjihadiste»,世界报,2016年7月27日。
« NicolasSarkozy : face à la barbarie, la gauche est tétanisée »,世界报,2016年7月27日。
« Saint-Etienne-du-Rouvray : le deuxième tueuridentifié »,世界报,2016年7月28日。
« Pourle garde des sceaux, Sarkozy a une volonté de “guantanamoïsation” de notredroit »,世界报,2016年7月28日。
« Terrorisme : l’Etat de droit au cœur de la polémique »,世界报,2016年7月28日。
« ManuelValls : Il y a une ligne infranchissable, l’Etat de droit »,世界报,2016年7月29日。
«Comment est organisé l’islam de France ? »,世界报,2016年7月29日。
«Dalil Boubakeur : Un prêtre a été assassiné, c'est une honte pour l'humanité »,巴黎人报,2016年7月28日。
顾肃,《现代法治国的基本特征和要素》,《南京大学法律评论》1999年秋季号(http://blog.boxun.com/sixiang/000722/01.html)。
龚克,《“祖国在危急中?”恐袭之后的法国宪政走向》,收于鸡鸣时《巴黎恐怖袭击时间座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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