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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知命”时
作者:重木|微思客特约作者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今我已忘了,但随着这些日子的过去,这样的想法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成为我思想中的一部分,成了我自己人生观和世界观的一个重要组成。我说的是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这个想法。因我学识孤陋,一开始一直以为这句话可能出自《论语》,是孔子之言。但后来发现,这句话竟然是出自清嘉靖道光年间的李汝珍小说《镜花缘》,其在第六回提到“尽人事以听天命”。造成这样的错误除了因为我自身学问不精之外,或许也是因为在《论语》之中,孔子多次提到“命”。孔子是相信“命”的人,在他那里,“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并且,他坦承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当然,孔子这里所说的“命”,并非后来我们世俗了解的那个充满迷信色彩的命,孔子的“命”是一个哲学概念。
我没有能力去过分讨论孔子的哲学思想,我想说的也仅仅是我自己个人的浅薄认识和理解。在《论语·颜渊篇·第十二》中有这样一段话:“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在其中再次出现“命”这一概念,而这句话我们也熟悉,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这句话被我们用坏了,也用得俗了甚至是迷信了。或许不幸也就是这样,即许多问题随着时间的发展,人们对此的错误或肤浅理解而使得留存下来的东西只剩皮毛,一些空心的形式,最终走向僵化,造成危害,而使得后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彻底否定一切。儒家思想同样遭遇这样的命运。在孔子的同名传记电影中,结局让我印象深刻,晚年的孔子拿着自己所着的《春秋》自语道:“后人理解我,因为这部书;误解我,也是因为这部书。”陈寅恪先生对其所写的《论<再生缘>》曾有句云:“知我罪我,请俟来世”。都是如此,这是先生们必然承担的命运。
孔子所言的“命”在我看来是特殊的,它并非什么神鬼超自然之力所属,因为孔子曾明确表示,对鬼神敬而远之,并且“不语,怪力乱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都是这些意思,但孔子自始至终也都在为鬼神留下位置,他只是不去轻易谈论而已,因为他的思想重心从来都在当下的现世。这一思想重心的结果也就造成之后中国文化的一个特殊属性,即和西方哲学比较,往往缺少对形而上之逻辑思辨的深入讨论。这或许也和孔子的这些思想有关系。孔子从未否定鬼神,其实也就给后来人们把他的“命”之思想与鬼神的结合留下了可能。
但孔子所言之“命”,指的或许是一种流淌在宇宙自然的某种自然而然的力量,一种从天地初生就形成的一种存在,一种规律,不仅仅是简单的物理规律,还是其他精神的伦理的东西。“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里的“天”就是“命”,或是它的某种十分核心的表现,它或许也就是《庄子.天下篇》里提到的那个未分裂之前的“道”。这样的“天命”在之后因为和宗教鬼神的联系和混合而产生一个十分通俗的版本,流传在民间,所以我们会听到别人说“举头三尺有神灵”这些话,在一定程度上,鬼神反映了部分的“天命”,即一种超越的不受任何影响和控制,不会改变的存在。
而在儒家思想中,这样的存在不是超然的。余英时先生曾研究指出,“天命”或说是“道”通过“心”而进入人的身体,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是人存在的一部分,所以孟子会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万物是如何“皆备于我”的?是通过“心”这一通道,从而达成儒家理想中的“天人合一”,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的原因;也就是孔子在五十“知天命”后而在六十岁达到“耳顺”的原因,“知天命”是后者的基础。
在这样的传统之下,出现“尽人事,听天命”的观点也就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对其的理解也根植于上面我所分析的原因,即一些事情是我们人力所能改变或决定的,但总有一些甚至是许多事情和东西非人力所为,它一方面不是我们所能努力或是想办法就会改变的,另一方面甚至是我们不可触摸的。有一股力量存在这个世界,这个宇宙,至于它的名字是“命”,是“道”,是“上帝”或“阿拉”等等都不重要(孔子之“命”、“道”和西方之“上帝”与“阿拉”还是有区别的)。我始终相信有东西存在于这里,高出我们,是我们无法理解和真正掌握的,但按照孔子儒家的看法,这些东西并不游离于我们,而是同样处在我们身体中的,当然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对此我或许会被冠以不可知论或神秘主义的标签,但我对此并不在意。
我曾和一位外国信仰基督教的友人聊天,他认为我们当下的这个世界是“broken”的,而我始终怀疑这个世界本身是否真的如一大批哲学家所告诉我们的那样是一个整体(或是与其相似的概念)。如果世界从一开始就是破碎的,非完整的呢?如果我们最本质的存在是混乱呢?人类千年的发展是有原因的,为的是建立文明,而文明所指的意思便是建立秩序和规则,构建一种整体性的存在,一种可理解和可以被探索的存在。这是否有可能是错的?而因为这个前提的错误,也就必然会导致其后一系列由之衍生的观念的错误。我深刻地感受到一种从人性或世界本体的混乱,破碎和分离,这是我们逃离的状况,也是我们努力弥补的状况。努力地把打碎一地的花瓶碎片重新拼起来,而由此却产生了一个对于花瓶完好无损时的想象,而这个想象在之后成了真实。
由于我这样的认识,所以我并不觉得“Broken”是一种反常,它其实是复归自然,复归我们的真实本性,但它却因违反那个我们由想象构成的“真实”而被认为是反常。上面的这一句话并不表示我对“broken”赞成,就好像我认为人性和世界本身是破碎、混乱的,并不代表我赞成它们一样。我们始终都在逃离这样的状况,因为它是有害的,是我们无法应对的,这就是发展文明的意义,我赞成这样的发展。
当我们讨论到这个世界是如此转瞬即逝,不可捉摸,一切东西都不能坚固永存的时候,我意识到它其实是真实的,本质的,是“命”,是“道”,这是我们无法阻止和去改变的。但人类毕竟伟大,友人告诉我,虽然世界和人世是如此的转瞬即逝,但上帝是坚固不变且永恒的。这或许就是我们的区别所在,我相信转瞬即逝本身是永恒的,他则相信另一样东西是永恒的。我们其实截然相反,因为我们相信的东西本质相反,甚至是对立的。
但我觉得他会是幸福的那一个。我觉得所有有着一个明确信仰的宗教信徒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在我所谓的“命”中发现坚固的存在,而不是我所认为的那样,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如此存在。这样的坚信是我不能承受的,因为我始终需要依靠某样东西,我不能依靠“命”,只能“听命”,这两者有本质区别,不能弄混。我“听命”,如果和孔子的“知命”比较,我是某种消极的跟随,好似落在河流中的蒲公英;孔子则好似滑水的人,他并非无力地顺应,而是知道之后的与其合一的顺应,这是他的伟大之处。
既然不能依靠“命”,剩下的也只有“人事”能对我们负责。在我看来,它是值得信赖的。虽然它不会永恒,也是稍纵即逝,但每一刻的存在即是证明,我们并不需要在这一刻中增加另一刻,我们需要的只是这一刻,所以我们最终会从这些破碎的碎片上“知命”,能够得以把握。它们是真实的,是我们每个个体能感觉到的。在我看来,对个人而言,如果我们不得不借用唯心和唯物主义这两个概念的来表达的话,我会觉得前者比后者对我们更“有用”,当然它们从来就不是彼此彻底独立,而是始终混合纠缠在一起的。你知道美国白宫在那里,但对你而言它可以不代表任何意义,你完全可以忽略或是彻底否定它的存在。
儒家注重“心”,因为它是一个完美的连接我们身体和“道”的最好通道,通过它我们能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可能,能感受到“命”。但这从来就不是简单容易的事情,而在我看来,我们通过对“人”的关注而达到对“天”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和我上面所说的依靠“人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说到最后我们发现,古圣人早已发现了这些智慧,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所处环境的不同,而必须通过另一个形式来达到对其的重新认识和理解而已。
(图文编辑:卡特陈,图片来源:img.cncsj.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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