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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之歌》
相距一张餐桌,够不着的距离

雨果戴

许多年后,再见旧爱时,你过得更好,还是我过得更好。还是不重要。

阿伦•瑞克曼的“他”是个思绪丰富、外表不修边幅而埋头无聊工作的图书编辑,年过半百而一无所有。艾玛•汤普森的“她”嫁了个著名作家,长居巴黎,相夫教子,生活体面。十五年前,他们分开了。对他来说,那个人“偷走了”她,而“她”竟然如此愚蠢地离开他。期间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他们相约一场午宴。这午宴在“他”的视角下徐徐道来。

紧张地离开杂乱的办公室,进入伦敦最清新的阳光,他的思绪便自由飘荡在文学幽灵徘徊的街区(他仿佛还遇见伍尔夫,差点和艾略特撞个满怀),远处还有高速旋转的建筑吊臂机,一切历久又常新。为了能提早抵达饭店,他抄小路和穿越拥挤的游客,步履轻快,一切如阳光般完美。

十五载发生很多事,然而Zanzotti餐馆安静不变地在那里,这让他感到一丝安全感。然而这安全感在入门后即被打破——看不见昔日笑态虚伪的老板马西莫、他叫得出名字的老侍者。甚至连桌布不再是“爱国主义”的格子式,背景格调都换成了清一色的冷色,菜单和酒单竟印在一张纸正反面。一切开始产生不确定感,他心里一直郁愤,并有点可怜。他正襟危坐,并时刻留意门边,“掌控一切”。而当他饮下一口苏打时,她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他略显失措。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修身又得体;精致的短发,清新优雅如昨;新的香水味、猩红的皮包,虽然时间给额头捎上皱纹,但她比起他不修边幅的外表,显得真是贵气十分。以示尊重,抑或一场较量。除了她的伦敦腔,一切都很巴黎。见面一轻吻和熟悉的笑容,十多年前的温存再次游荡回他的脑中,一种感官的、又不只是感官的怀念。他自然不能直抒,两人干脆一坐,退回到彼此餐桌间的距离。

他们面对着菜单,正当他开始抱怨“只有披萨”时,她却开始赞美餐馆的装潢和服务,而这些让他入门时感到不适,最终她占了上风,他受伤似地退回去,而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慰他的手背,这时他就像一个小孩。她提议“休战”,他如有所思,也不知在心里咕哝了多少话,伸出手,两人的手轻轻握着,“和解”。分手并非和平,随之而来是怨恨和工作的麻痹,他给她倒酒。眼神冷静,心绪却已过万重山。

她点菜,他说她挑逗侍者,她说他打翻醋意。这不是爱是什么。点完菜,说起各自生活。他连续不断几句,毒舌无聊的工作,而问起她时,她的一句“一切如常”,冷静且略显无情。谈及巴黎,她建议他去走走。他不敢说,自己曾在一个阴郁的下午,徘徊在她家楼下,而迟迟不敢按下门铃,被一群鸽子惊醒后,最终离开。这种越轨源于思念,最终又被怯懦的理智战胜。

前菜上来,他们各自品尝后,又把叉子伸到对方的碟探食,如同过去一般。而后,他渐渐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于是饮口酒,浮想联翩。他开始注视着她,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却又不经意转移到年轻女侍者丰满的身段。这个可怜的老男人在上一次分手后至今单身。时间在他漂游的思绪里过得很慢。他注视着她的动作,想起美好的瞬间,直到注视她的手腕和无名指上的戒指。她忍不住打断并提醒,那是“已婚女人的手腕”,并借洗手转移尴尬。

回来后,她提起他唯一的书,那诗中真挚描写过她,但此刻却被她说成是“虚构的东西”,这引起了他的怒气和反驳,因为事关他的真挚和尊严。再次陷入“僵局”,而女侍者适时上菜。这一次,他不再主动地把叉子探向对方的碟。和前菜相比,这一碟正菜似乎也隐喻着眼前的两人——我们只是曾分享过前菜(旧恋)。他独自闭眼咀嚼,再次漫游。直至她叫醒,并把抚慰的手再次放在他的手背。为了自尊不坍塌,他心绪漫游着同时举起酒杯畅饮来掩饰。而对她来说,他“甚至不能再短短相聚的几分钟里集中注意力”。一条罪。

他醉了,胡言乱语,又要了一杯格拉巴酒,眼神随处转动,这次彻底激起了她,她激动而不失风度,长篇不断地批判起他的诗歌、人生、逃避和不真实情感。“你不仅沉溺与过去,而且沉溺在你自己的诗歌里。虽然它们有优点,语言优美并深奥隽永等等,但它们过于虚幻夸张,甚至空洞并充满错误。”而当他听完这一大段她的独白,却又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能否再说一次,我要写下来。”她哭笑不得,“泪水骄傲地不肯滴落”,宛若是看透他的唯一一人,却又无法为他理解。说好的叙旧已经失败了。

举起那杯格拉巴,一饮而尽,坦言“原以为(那些诗)是为你的端庄美丽及我们逝去的爱情所写的赞美诗”。说完,他像个被彻底击溃的人,借着酒意走去洗手间,而途中又向刚才大笑的年青人们狠狠地剜了一眼,以重拾可怜的尊严,当然那一眼在他们看来显得莫名其妙。小解的时候他甚至还有种冲动,想去向那位女侍者求婚。出了洗手间,他踉踉跄跄上楼,却不觉来到天台,在都市的喧闹中醉睡了过去。最终还是恢复意识了,他踉踉跄跄下楼,稍作休整,回到餐厅,桌椅摆放整齐,却空无一人,比孤独更孤独。

男侍者告诉他,女士走了,并已付费。真讽刺,多年不见,他醉晕在天台,她等候许久后,独自付了饭费,离开了。巴黎来的贵妇人,离开了伦敦街头这只顽固而又满怀心事的老狗。他惴惴不安地问侍者,她是否生气。得不到答案。侍者递过公文包,他接过并付小费。正离开时,他注意到坐在窗边的一个“十分苍老的人”,“失明呆滞的眼睛,黑领带黑西装”,就像“空有皮囊而无血无肉”的“死尸”。转身时他才意识到,那正是当年的餐馆老板马西莫。正如他一时认不出餐馆老板,相信远处的吊臂机也认不出这个太快走过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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