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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默 | 微思客撰稿人  休斯顿大学政治学系博士研究生

在之前刊于微思客的小文中,笔者曾提到:一定程度上,“怀疑所携带的巨大能量”是很值得信仰的,“能经受住怀疑反复检证与冲击的信仰,往往也会变得更强”。

真善美的东西当然值得信仰,新婚的小夫妻信仰爱情,民权运动领袖信仰人的平等,临终的老人信仰死后灵魂的静谧,这些当然没有任何错,近世亚洲,西力东渐,仁人志士,矢志富强,其为国家民族牺牲与苦斗的精神,当然也值得我们由衷信仰。

讲到信仰与怀疑问题,自然首当其冲的会是宗教问题,很难说宗教与无神论哪个更好地揭示了人类社会运行的内在机理和面临的本质问题,很多一流的政治思想家,一般也呼吁和提倡的是某种折中的版本(如civil religion或religious tolerance等)。

如果无神论定于一尊,或者某种宗教取得绝对统治地位之后,对于别的崇信者展开的迫害,人类历史上可谓屡见不鲜,见怪不怪。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宗教信仰就是绝对的善,而其对立面就是绝对的恶。就连托克维尔这样对宗教颇表同情的思想者也曾坦言:若主权者的权威是宗教性质的,随之而来广泛流传的伪善恐怕会是在所难免的(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sovereign authority is religious, and consequently hypocrisy must be common)。

黑格尔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宗教往往会要求人们放弃个人意志,然而在世俗生活中,个人意志往往被视为社会秩序的基石(religion demands the suspension [德语原词Aufheben] of the will, whereas the secular principle treats the will as fundamental)。意大利近世学人Balbino Giuliano曾说:每一种宗教,就其本质而言,都在试图占领世俗生活并推广其教义,宗教活动的最终本质,朝向的都是神权统治的建立( “every religion, by its very nature and by the very nature of its mission, tends to dominate secular life with all its strength and impose its teaching on it: every religion necessarily becomes a church; and its ideal, no matter how it is camouflaged or modified by historical circumstances, is necessarily theocracy.”  )(参阅Piero Gobetti: On Liberal Revol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74-75)

十九世纪的美国讽刺作家Ambrose Bierce 曾经非常辛辣地定义过 “信念”(faith)一词,他说“信念”实际上就是相信某物但又没有证据,所相信的主要来自别人所说,而所说的人对其所说之物其实又一无所知,最关键这所说之物往往还出离于人间,并不是现世中我们能见到的东西。(“belief without evidence in what is told by one who speaks without knowledge, of things without parallel”.) 当然,现代宗教的追随者也是有所反击的,比如有的人辛辣地指出:那些自认为是无神论的人难道不也正是视无神论本身为一种信仰吗?(I thought of myself as an atheist until I realized it was a belief, too);又或者:“我们还是要信仰上帝啊,因为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是有些难题任你怎么搜索谷歌也解答不了啊” (always believe in God, because there are some questions that even Google can’t answer)  。

折中一下地说, 宗教若想要说服更多的人,必须仍是走其宽容博爱,忍让谦退,而非迷信教条、顽固极端的一面才行。   西班牙剧作家      Jose Bergamin曾说不给予质疑空间的信仰根本不配叫信仰,那仅仅只是迷信和盲从而已(a belief which leaves no place for doubt is not a belief; it is a superstition),此语甚确。

笔者觉得,抛开宗教与无神论的斗争不谈,现代社会存在的另一个大问题,大概还是意识形态先行带来的种种弊端。

要抵御意识形态先行,亚里士多德曾经说:“什么叫受过教育的思想?其核心特质是它在处理自外而来的种种理念时,可以不必接受该理念,却仍对理念进行鉴赏和扬弃的工作”(it is the mark of an educated mind to be able to entertain a thought without accepting it), 这种态度,大概也是现代学术的始发之点了。一个自由派的真正学者,不会因为着手处理的理念是保守主义性质的,就对其先入为主地恶语相向,视之如垃圾。

凡是搞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大概都知道区分事实(facts)与价值(values)的重要性,致力于寻求价值中立的明白事实(value-free pure and simple facts),大概是所有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共同的目标。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即便秉持这样的理念,也不一定就能确保事实本貌的完整无遗呈现。因为人世之间的真实往往是很难被确凿界定以及完全呈现出来的。搞历史学研究的往往会受限于若干关键史料的缺失,搞社会学研究的会扼腕于某些田野工作的无法进行以及现有统计数据的不够完备,搞政治学研究的则会常常发现目标现象彼此之间的因果链条(causal mechanism)其实错综复杂,IV、 DV变动不居,难以一言以蔽之。

更何况,就算侥幸探得部分真相,但是真相的本貌往往是多面的,一面或部分之真相能否准确传递出事物真相的全局范畴,这本身也是一个挺值得怀疑的问题。

正是因此,老一辈学者们才号召治学的人应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应该“观水有术,必观于澜”,搞学术研究是一种梳理与分析性质的思想探险,而并不一定是动辄即宣称自己获得宇宙间唯一真理的征服之旅。

写到这里,不妨引两段饮冰室主人的话为证:
梁启超曾讲过:

宇宙间是否有绝对的真理,我们越发研究,越发怀疑。(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507页)
      
梁启超又曾说:

“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这是韩昌黎极无聊的一句话。圣人做学问,便已不是如此,孔子教人择善而从,不经一番择,何由知得他是善?只这个择字,便是思想解放的关目(同书,419页)。

意识形态先行,会动辄即将在意识形态上与己方立场不合的论调打成反派,将之完全妖魔化。意识形态先行,其推展的逻辑构造看似非常清晰明朗且富有决断力(decisive),但实际上首先损害的正是“to entertain a thought without accepting it”,“择善而从”的独立自由精神。

可见,意识形态先行,到哪都是种病。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需看到,往往都是说别人意识形态先行易,检视自身意识形态先行难。

也许,还是胡适笔下所描绘的戴震的那种态度才是最中正持平的吧:

戴东原反对那种“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他自己对于“理”的见解是:“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参阅胡适:《戴东原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位置》一文)。

(图文编辑:Yen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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