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理想与浪漫：美国小规模新型农业的故事

方圆儿

    怀着对农场生活的无限向往，我一看到学校在冬季小学期开设一门叫做 “佛蒙特州食品体系“的课后，就心脏砰砰直跳地报了名。

课的营地设在Green Mountain Girls （GMG）农场。在一周的农场生活里，我们照料农场动物（诸如带大胡子山羊遛弯），加工农产品（从农场回来后我变成了忠心耿耿的奶酪爱好者），并且近距离地观察以GMG为例的小规模新型农业的经营模式。

（作者摄）

小规模农场是近些年兴起的一种“另类”农业，挑战大规模农场短视、工厂化、非道德的生产手段。成立五年多的GMG 由我们的校友Mari以及她的伴侣Laura经营，尽管规模小但多元化：它不仅经营高质量的有机农产品，也经营农场参观体验项目。Mari 和Laura这样描述她们的理念：healthy natural systems; thriving farmers; profitable enterprises; engaged community; and high quality products （健康的生态系统、生活欣欣向荣的农民、盈利的商业模式、紧密活跃的社区、高质量的产品）。她们用一句非常动人的话囊括这些理念：We farm relationships。用心经营培育的不仅仅是动植物，更是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食物的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农场的每一餐都是满满惊喜。最简单的东西可以做到极致的好。

（作者摄）

Laura说，她以前是素食主义者，主要是因为那些在大农场生活的动物饱受折磨。但自从开办农场后，她也开始吃自家养的动物，因为她能够确定这些动物从出生起就得到了人性化对待。她判断动物是否得到人性化对待的标准很简单，即是它们是否能够享受充足的阳光。也难怪我们咀嚼的每一口食物，都温暖细腻仿佛阳光就藏于其中。

Mari健谈，喜欢在用餐时给我们讲故事。她和我们说起她年轻时差一点点就去参加冬奥会的滑雪比赛时，眼睛闪闪发亮。她还和我们说起她和Laura常常去登山，她在山顶向Laura求婚，当时的天空上闪烁着无数繁星。当然，她最喜欢说的还是农场的故事：第一次帮猪接生时手忙脚乱、狡黠好动的山羊们总是试图翻越栅栏、在农场第一次办弹唱会、烹调课、枫糖节……

Mari的故事，迷人就迷人在诚恳透亮。她从不忌讳向我们提起农场在市场上生存的艰辛。她告诉我们，GMG刚开始运转时年年亏损，去年开始经济状况才有所好转，而GMG的处境，已经比许多在佛蒙特州的许多濒临倒闭的小型农场要好得多。这过去的5年中，有太多崩溃的时刻。她和Laura常常需要和强烈的挫败感斗争，有时甚至会产生关闭农场的念头，但是又有太多的美好时刻支撑她们继续元气满满地打理农场。

每一天晚餐后，我们都会围坐一圈讨论分享一天的收获。每一天，都会有一位特别客人加入我们的小组讨论。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Carrie姑娘。她是媒体工作者，目前是当地的非盈利杂志《Vermont’s Local Banquet》的主编。她说，她做这本杂志的初衷就是一个词：坦诚。她鼓励新农人利用这本杂志提供的空间与公众分享小规模新型农场在市场上生存的不易，因为只有公众了解到农场的实际运作情况，才更有可能支持与帮助它们的发展。

（图片来源：localbanquet.com)

的确，因为美国政府对传统农业的扶持在短期内并不会停止，小规模新型农业若想与以大规模工厂化农场为主的传统农业抗衡，必须得到消费者的支持。而有效的、长期的支持必须建立在深入认识的基础上。但从目前来看，真正了解小型农场生存现状的消费者寥寥无几。

主要原因归纳起来有两点。首先，小规模新型农业自身的一些特点，比如，它对朴素紧密的人地关系的提倡，就很容易让生活在钢筋森林里的公众对它抱有浪漫的幻想。往往，我们会把小规模新型农业想象成一种与物质追求无关的生活方式。但其实归根结底，小规模新型农业，也是一种谋生手段。

拿我自己来说，去 GMG 农场之前，如果你问我对于怎么看小型农业，我一定会作心驰神往状，罗列出一堆诸如“人地关系和谐”、”永续农业“之类的概念词，再加上一句：太理想、太浪漫了。但我从未思考过， 农民们真的可以通过小规模新型农业养活自己吗？

据2012年USDA（美国农业部）公布的数据显示，经营小型农场的农民，家庭收入中只有10%来自于农场的收入。这就是说，绝大多数小型农业是亏损的，而农民们必须要通过农业之外的其他手段维持生计。

亏损的小型农业又带来另一个问题：为了降低经营成本，农民们不得不雇佣低廉甚至免费的劳动力，如合法或非法移民、实习生、志愿者等等。其中，在农场上工作的移民者的生存状况尤为让人堪忧：他们拿到的工资远在最低标准之下，医疗等的基本权益也得不到保障，而语言方面的障碍又使得他们难以维护自己的权益。

第二， 尽管小规模新型农场近几年在美国各家媒体上的出镜率并不低，但媒体不单没有帮助公众厘清对小规模新型农场的误解，反而加深了这个误解。绝大多数对小型农场的描述都被限制在了过度浪漫化理想化的语境里。比如，媒体报道常常注重描绘小农场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而草草的带过小农场探索盈利模式的艰辛以及资金周转。这不仅仅是因为媒体没有用心发掘浪漫农场生活背后生存的不易，也是因为农人自身不愿向外界展露经营农场之艰辛。

媒体定义小规模新型农业常常离不开使用一些热门词汇：如永续农业、绿色农业等等。但媒体在使用这些热点词时并不深究其含义。以永续农业来举例。媒体乐于在生态可持续上用足笔墨，但可持续发展只是永续农业的一部分。人力的可持续发展往往被忽视——如果小型农场并不能作为农人的主要收入来源，那么，即便是再乐观主义的新农人，他们的精力与信念也早晚会被消耗殆尽。毕竟，毫无盈利可言的浪漫与理想只是纸上谈兵。

如何改变这样的现状呢？

作为一个媒体工作者，Carrie相信，途径之一是为农人提供一个能够坦诚与消费者交流的空间，以让消费者看到美好背后的不美好。

这让我想到之前看过一个非常动人的TED演讲，题为《脆弱的力量》。（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点击这里观看：https://www.ted.com/talks/brene_brown_on_vulnerability?language=zh-cn）演讲者向我们传达：我们的脆弱性是羞耻恐惧之源，但同时也是喜悦、创造力、爱与归属感之源。因为，是我们最脆弱的地方让我们紧紧相连。多年的研究让她相信，那些最有勇气展露自己脆弱性的人，往往幸福感最强。

新农人们不愿向消费者展现他们的挣扎，毕竟人人都喜欢向外界展现自己最好的那一面，而通过展露脆弱之处去寻求消费者的帮助与理解则需要极大勇气。但是，若消费者只看到小规模新型农业浪漫的表象，而对新农人们的艰难处境一无所知，则很难真正意识到：新型农业的发展依赖于他们的持续信任与支持。就如Mari在她发表在《Vermont’s Local Banquet》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What if customers’ potential to contribute to the viability of small farms is under realized simply because they have never been asked to step up to the next level?（也许，消费者对小型农场的发展不够支持，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从未被要求过这样做？）

作为消费者，我们可以做什么？Mari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人们常常抱怨高质量的有机农产品价格高昂，因为他们习惯的是传统农业所提供的低廉价格。Mari鼓励公众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不是新型农业提供的产品价格高，而是传统农业生产出的食品价格过低——政府对传统农业的补贴以及传统农业所使用的一些非道德手段保证了它能够提供有竞争力的价格。诚然，并不是每个消费者都有能力购买“高价”高质量的新型农业产品，但消费者的主体其实有能力在新型农业与传统农业间做选择。

因此，要改变的不是高质量农产品的价格，而是我们的消费习惯。从农场回到学校之后，我也开始学着咬咬牙多在附近的有机农产品超市消费。我常常提醒自己，若把钱花在买一件可有可无的衣物上，还不如把钱花在吃这件事上。每一次的购买行为看似微不足道，但其实都在考验我们的决心：我们愿意为更美好的生存环境做出多少让步？这个更美好的生存环境，不仅与我们自身相关，也与在我们之后诞生的万千生命息息相关。

消费习惯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也许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个改变能否真正到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讲述小规模新型农业的故事。新农人的使命不仅是呈现有诚意的食物，也是呈现有诚意的故事。媒体工作者则需要搭建一个更透明的平台，把这些故事传递给消费者。作为消费者，作为听故事的人，我们需要怀着感激之情倾听这些故事，并且尤其用心地关注其中磕磕绊绊的那一部分，因为分享不美好比分享美好所需的勇气多得多，因为只有直面不美好才会让更美好的未来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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